守傩阵的金色光罩依旧稳固,将外界的疯狂与嘶吼隔绝在外,如同风暴眼中短暂的宁静。但这宁静代价高昂。维持这座失而复得的古阵运转,消耗的能量远超预估,其代价正清晰地刻在每名守傩队员脸上,以及不断哀鸣的阵基之中。
“丙三阵眼!灵石耗尽!快换!”嘶哑的喊声在阵内回荡,后备队员抱着新启封的灵石冲上前,手脚麻利地撬开已彻底灰败的旧石,将新的嵌入凹槽。灵石甫一就位,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黯淡,表面灵光如被无形海绵急速吸走。
这不知是第几次更换了。
队员们轮番上阵,将自身灵力注入阵眼节点,与地脉及阵法之力共鸣,引导能量流转。每次轮换下来,都有人面色惨白,脚步虚浮,甚或直接脱力瘫倒,被同伴架到后方灌下苦汤。他们的身体似被掏空,经脉因过度压榨而隐隐作痛。
阵眼处,灵石的消耗速度更是骇人。族内数百年的积存,正以惊人的速度化为碎屑。苍伯看着一筐筐抬下的、尽失光泽的碎石,心头滴血,却无可奈何。若无这些灵石,仅凭队员血肉之躯,断难久撑大阵。
“顶住!都给我顶住!呼吸合着步调!意守丹田!”苍伯穿梭阵线间,嗓音早已吼得破砂,他不断拍打年轻队员的后背,注入自己亦所剩无几的微薄灵力,强提其神。
然人力终有尽时。
噗通!
一名年轻队员终是支撑不住,在压榨出最后一丝灵力后,眼瞳涣散,直挺挺向后倒去,昏死过去,嘴角渗出血沫。
“小伍!”旁侧同伴惊呼,慌忙将他拖离阵眼。
缺口顿现!那节点对应的光罩区域,金芒明显一晃,虽瞬息被其他节点分担的力量弥补,但那一刹的波动,却让外界疯狂冲击的失魂者似有所察,更加狂暴地集中攻向该点!
“快!补上!谁还有余力?!”苍伯目眦欲裂,急声大吼。
可周遭尚能站立的队员几近极限,个个摇摇欲坠,面如土色。后备队已全数顶上,连些轻伤员亦被重新征召。
正当危急,一个苍老却沉定的声音响起:
“闪开!让我们这些老骨头来!”
只见以磐公为首的几位老艺人,不知何时已离了相对安全的庇所,来到阵线后方。他们换上了唯有最庄严祭祀时方会穿戴的、洗得发白的旧式傩祭服,脸上虽沟壑纵横,眼神却异常清亮坚毅。
“磐公!你们……”苍伯一怔。
“灵力是没几分了,但这把老骨头里,还有几分跳傩的力气,还有几分敬神的诚心!”磐公截断他,语不容置,“这守傩阵,本就是依傩舞韵律而布!跳傩,便是最好的稳固之法!让孩子们歇口气!”
言罢,不待苍伯应声,磐公猛一跺脚,右脚旧伤立刻传来钻心疼,他踉跄着扶住旁边的阵眼石,指腹蹭过石上的‘踏罡’刻痕,这是他年轻时和阿松师父一起刻的。
祭服右腿旧伤处的补丁被扯得发紧,他却没管,扶着膝盖喘了口气,指尖下意识摸了摸腰间褪色的傩纹腰带,喉中立刻滚出《破阵傩》古调,每唱一句都带着气音,却字字清晰。
跳‘踏罡步’时,他左腿撑着重心,右腿只能小幅度挪动,却仍精准碾过阵图的‘艮位’圆点,落地时阵眼石微颤,光纹跟着亮了亮。每一步都比年轻时更沉、更稳!
余下几位老艺人随之而动。他们的舞步不再轻灵,甚显迟滞僵硬,关节发出细微咯吱声,但每一步都精准踏在阵图特定节点,每一手势,每次转身,皆蕴着对傩舞至深的领悟与至诚的虔敬。
没有炫目灵光迸发,老艺人们的舞步刚踩稳节奏,沈傩胸口的同源玉佩突然亮了暖光,比之前更明显,暖光顺着金甲纹路流到按在虚空的掌心,原本发颤的指节彻底稳住,对抗邪气的神光也柔和了几分,不再那般冰寒。
光罩的金色辉光里,渐渐掺了点老艺人祭服的米白色,光纹跟着《破阵傩》的古调节奏跳动,还与老艺人腰间挂着的小傩铃共振,发出‘叮铃’轻响。
同一时刻,听证会的黎鹤正攥着傩神骨,指尖突然感受到一阵熟悉的震颤,与圣地光罩的共振节奏一模一样,他瞬间懂了:家里的老人们,还在撑着。
筋疲力尽的年轻队员们望着老人们:磐公跳’踏罡步’时,手撑着膝盖喘粗气,却仍把最后一个手势做满;阿松太爷爷的手指,指关节因几十年刻傩面,早已蜷曲变形,指腹全是磨平的老茧,连指尖都有些僵硬。
结‘护阵印’时,他先把右手无名指掰直,指节发出‘咯吱’轻响,疼得他眉头皱成一团,却没停。为了对准阵图的‘护符’纹路,他凑得极近,老花眼几乎贴到阵眼石上,左手扶着右手手腕稳住,终于将蜷曲的手指摆成标准印诀。
印诀刚触到光罩,他手腕一麻,却死死撑着,指腹的老茧蹭到光纹,竟让那处摇曳的金芒稳了下来,嘴角还露出丝极淡的笑:“没忘……这印没忘……。”
刚醒转的小伍,喉咙干得发疼,摸出怀里被汗水浸软的傩面碎片,这是磐公跳傩前塞给他的,木片上刻着半道‘护童纹’。
他攥着碎片,指腹蹭过模糊的纹路,酸楚涌上来,拽着同伴的胳膊挣扎爬起,刚站定就腿一软,赶紧扶住旁边的竹筒,指甲抠进竹筒壁的竹纹里。
“我来挡着!”他哑着嗓子喊,把傩面碎片按在胸口,侧身站到丙三阵眼旁,虽浑身发颤,却把傩刀横在身前,刀鞘贴着凉凉的光罩,像在跟光罩说‘我陪你撑’。
其他脱力的队员见了,也纷纷扶着石凳起身,围在老艺人周围,形成一圈人墙,挡住飞溅的碎石。
苍伯看着老艺人颤巍巍的舞步、小伍贴在光罩上的后背,眼眶瞬间发热,手不自觉摸向怀里的老烟斗,烟杆上‘共守’二字的刻痕,被他摸得发亮,是阿松师父生前刻的,烟锅里还留着半锅没燃的烟丝。
他怕眼泪掉下来被队员看见,赶紧用袖口狠狠抹脸,把烟杆顶在腰上,对着通讯器嘶声喊:“给老艺人递水!用竹筒装的山泉水,别用塑料瓶,怕滑手!小伍他们扶到石凳上,谁要是再硬撑着站,我饶不了他!”
“丙三阵眼,再撑半柱香!” 嘶吼时,烟杆在掌心攥得发烫。
古老的战舞于硝烟中再起,虽无年少矫健,却凭一身风骨与毕生信念,硬生生为摇摇欲坠的阵线,注入了远超灵力的、名为“坚守”的魂魄。代价,从未如此具体而微地,刻在每一张疲惫的面容与每一块迸碎的灵石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