庙行方向的战斗异常惨烈,国军将士依托残垣断壁节节抵抗,伤亡极大。胡老扁带着临时组成的救护小组,冒着不时落下的炮弹和如同飞蝗般的流弹,穿梭在已成焦土的街巷之间。他们利用弹坑、断墙作为掩护,寻找着那些无法自行撤离的重伤员。
夜色成了他们唯一的庇护,却也增加了搜寻的难度。月光偶尔透过硝烟缝隙洒下,映照出地狱般的景象:破碎的肢体、凝固的暗红血迹、散落的枪支零件、以及一双双在黑暗中因痛苦而圆睁或紧闭的眼睛。
“这里!还有一个活的!”一个眼尖的学徒压低声音喊道,指向一堆瓦砾旁蜷缩的身影。
胡老扁立刻匍匐过去。那是一名年轻的士兵,下半身被坍塌的砖石掩埋,气息微弱。他们几人合力,小心翼翼地搬开碎砖烂瓦,才发现他的双腿已被压得血肉模糊,骨头尽碎,仅凭一些皮肉连着。
那士兵意识尚存,看到胡老扁等人,黯淡的眼睛里燃起一丝求生的渴望,嘴唇翕动,却发不出声音。
胡老扁心中一痛。这种情况,即便救回去,在这缺医少药的野战救护所,存活的机会也极其渺茫,而且会承受巨大的痛苦。他沉默了片刻,伸手搭了搭对方的脉搏,又看了看那无法挽回的双腿。
他深吸一口气,从药箱里取出一个小瓷瓶,倒出一粒朱红色的药丸。这是他秘制的“**回阳救逆丹**”,能在极短时间内激发人体残存的元气,使人回光返照,但药效过后……他通常只用此药让弥留之际的人交代完后事。
此刻,他却将这药丸塞进了年轻士兵的口中,又给他灌了一口水。
“兄弟,坚持住,我们带你回去。”胡老扁的声音异常温和。
药力化开,士兵的脸上泛起一丝不正常的红晕,眼神也清亮了些许。他看了看自己的腿,又看向胡老扁,似乎明白了什么,嘴角扯出一个极其艰难、却带着释然的微笑,用尽最后的力气,从怀里摸索出一块被血浸透的银元,塞到胡老扁手里,断断续续地说:“给……给我娘……四川……泸州……” 话音未落,头一歪,气息便断绝了。那回光返照的片刻清醒,竟成了他传递最后心愿的窗口。
胡老扁紧紧攥着那枚带着体温和血迹的银元,指节发白。他默默地将银元收起,对身旁的人沉声道:“抬上他,不能让弟兄暴尸荒野。”
这一夜,他们救回了七名重伤员,也抬回了四具遗体。每一次弯腰,每一次触碰,都沉重如山。战火中的生命,如此脆弱,又如此坚韧。那份基于民族存亡而迸发的同袍之情、医患之谊,在这血与火的洗礼下,散发出一种凄厉而悲壮的光芒,这便是乱世之中,最为沉重的“浪漫”。
当他们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带着伤员和遗体返回真如救护所时,天边已露出了鱼肚白。救护所内依旧忙碌,但气氛似乎有了一丝微妙的变化。多了一些陌生的面孔,其中大多是一些穿着朴素、甚至打着补丁,但眼神清澈坚定的年轻学生,有男有女,正在帮着清洗绷带、喂水喂药。
刘军官迎上来,脸上带着一丝如释重负:“胡神医,你们可算回来了!这位是沪江大学的学生代表,陈同学。他们组织了一批同学,志愿来帮忙!还带来了一些募捐来的药品和食品!”
那个被称为陈同学的青年,戴着眼镜,文质彬彬,却毫无怯色,他向胡老扁恭敬地行了一礼:“胡先生,久仰大名!同学们听闻您在此救死扶伤,都十分敬佩,特来尽绵薄之力!”
胡老扁看着这些本该在课堂中求学的年轻面孔,如今却出现在这生死边缘之地,心中百感交集。他点了点头:“多谢诸位同学,你们来得正好,这里……太需要人手了。”
就在这时,一个清冽而略显焦急的女声传来:“刘医官,那个气胸的伤员,胸腔闭式引流管不够了,我们自己用橡胶管消毒制作的,效果不好,还有没有更合适的?”
胡老扁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穿着不合身的白色罩衣(明显是男式的)、梳着两条麻花辫的年轻女子快步走来。她约莫二十出头年纪,脸上沾染了灰尘和血渍,却掩不住那份清秀与书卷气,最引人注目的是她那双眼眸,明亮、专注,带着医者特有的冷静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忧悯。
刘军官连忙介绍:“胡神医,这位是苏暮雨苏医生,是圣约翰大学医学院的学生,也是自愿留下来的。苏医生擅长西医外伤处理,这些天帮了大忙了。暮雨,这位就是我跟你提过的胡老扁胡神医。”
苏暮雨看向胡老扁,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似乎没想到传说中的“神医”竟是这般看似普通,却又带着一身浓重血腥与药草混合气息、眼神深邃如古井的中年人。她微微颔首,语速很快:“胡神医,久仰。现在有个紧急情况,一名伤员疑似张力性气胸,需要立即处理,但引流设备匮乏。”
胡老扁立刻道:“带我看看。”
两人快步走向那名呼吸极度困难、面色紫绀的伤员。胡老扁虽精于中医,但对西医的一些急症处理也有所了解。他检查后,认同苏暮雨的判断。
“没有合适的引流管……”苏暮雨眉头紧蹙。
胡老扁略一沉吟,迅速打开药箱,取出一根较粗的空心芦苇杆(这是他有时用来吹药粉或作为简易导管的),又拿出小刀飞快地削切,并用烧酒反复擦拭。
“用这个试试。”他将处理好的芦苇杆递给苏暮雨,“找准位置,刺入胸腔,另一端放入水瓶液面下。”
苏暮雨愣了一下,看着那原始的“引流管”,又看看胡老扁笃定的眼神,没有犹豫,立刻在刘军官的协助下进行操作。当芦苇杆刺入,带有气泡的血性液体从另一端涌入水瓶,伤员的呼吸肉眼可见地有所缓解时,苏暮雨长长舒了口气,看向胡老扁的目光中,多了几分真正的敬佩。
“胡神医,佩服。”她简短地说道,没有多于客套。
“因地制宜,救急而已。”胡老扁平静回应。
自此,在这硝烟弥漫的救护所里,形成了奇特的景象。胡老扁代表着传统中医的博大精深与随机应变,金针、草药、正骨、内调,手段层出不穷;而苏暮雨则代表着现代西医的严谨与精准,清创、缝合、引流、抗感染(在有限条件下),一丝不苟。两人并未因理念不同而有任何隔阂,反而在救治伤员的共同目标下,形成了一种难言的默契。
胡老扁会用金针为需要手术的伤员进行麻醉,弥补麻药的短缺;苏暮雨则会用她学到的生理知识,帮助胡老扁更好地判断一些内伤危重病人的循环与呼吸状况。他们互相学习,互相补充。胡老扁教苏暮雨辨识几种野外易得、有止血消炎功效的草药;苏暮雨则向胡老扁讲解基本的无菌原则和感染控制的重要性。
在救治的间隙,两人也会有一些简短的交流。
“胡先生,您用金针激发元气,原理是什么?是刺激神经吗?”
“暮雨姑娘,你们西医所言细菌,与我中医外邪致病,可有相通之处?”
……
讨论无关中西优劣,只在探寻救人之道。在这朝不保夕的环境里,这种基于共同信念的交流,宛如在血色荒漠中悄然绽放的一朵小花,脆弱,却充满了生机。
一天夜里,日军炮火格外猛烈,一枚炮弹甚至落在了救护所不远处的操场边缘,震得房屋簌簌落土,几名伤员被飞溅的弹片所伤。混乱中,一块崩飞的碎木直射向正在给伤员换药的苏暮雨后背。胡老扁恰在附近,眼疾手快,猛地一把将她拉向自己身后。
“嗤啦”一声,碎木划破了胡老扁的衣袖,在他手臂上留下一道血痕。
苏暮雨惊魂未定,回头看到胡老扁手臂渗血,急道:“胡先生,您受伤了!”
胡老扁看了一眼伤口,浑不在意地摇摇头:“皮外伤,无妨。你快看看伤员。” 他那平静的语气,仿佛刚才只是拂去了一片落叶。
苏暮雨看着他手臂上那道不算浅的伤口,又看看他依旧专注于检查其他伤员情况的侧影,心中某根弦被轻轻拨动了。在这生死瞬间,那毫不犹豫的一拉,那轻描淡写的“无妨”,比任何言语都更具力量。这是一种超越了男女之情,在战火淬炼下产生的、基于生死托付的信任与关怀,是这血色年代里,最为珍贵和纯粹的一种“浪漫”。
她不再多言,默默取出自己仅剩的一点消毒药水和干净纱布,坚持为胡老扁清洗包扎了伤口。动作轻柔而专注。
胡老扁看着她低垂的眼睫,感受着伤口处传来的清凉与细微的触碰,心中也泛起一丝微澜。他行医多年,见过的女子不少,但如苏暮雨这般,既有新式女子的学识与果敢,又不失传统女性的坚韧与细致,且在如此险恶环境中仍能保持冷静与仁心的,实属罕见。
炮声暂歇,短暂的宁静中,只有伤员们压抑的呻吟和远处依稀的犬吠。两人相顾无言,却仿佛都读懂了对方眼中那份对生命的坚守,以及对这无情战火的共同悲悯。
这份在尸山血海中悄然萌发的情愫,未曾言明,也无力言明,只是化作了日后更加默契的配合与无声的关切。它如同废墟缝隙中顽强生长的野草,不绚烂,不张扬,却承载着在绝境中依然不灭的人性光辉与温暖。
这,便是属于战地的,血色浪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