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上面那幅甚至留着未干的墨迹:卓玛穿着喜庆的嫁衣,羞怯地低着头。
“过来吧。”他突然说,“我知道你在偷看我。”
卓玛红着脸钻出被窝,发间的蓝楹花落在展开的画卷上。付彦容拾起花,却从她手中接过一个锦囊。
“这是......”
“千年情花。”卓玛低头绞着衣角,“我偷听过你和商队的谈话......”
付彦容猛地站起,打翻了颜料盒。朱砂溅在两人衣摆上,像一串小小的红豆。
“你…你知道这花多珍贵?”他声音发颤,“传说百年发芽,千年开花,摘花者更是要......”
“我才不管!”卓玛突然扑进他怀里,“你阿娘等得,我的花也等得!”
锦囊里的情花透着幽蓝的光,花瓣上还沾着卓玛采花时划破手指的血迹。
付彦容将花贴在胸口时,听见少女在耳边说:“替我问问你阿娘,做她的儿媳妇......”后半句化作温热的吐息,消散在相贴的唇间。
付彦容不知道的是,千年情花还有个更古老的传说——若以心血浇灌,花灵会庇佑采花人的姻缘。
卓玛也没告诉他,那夜她偷偷剪下一缕发丝,缠在锦囊的夹层里。当付彦容的马车消失在沙丘尽头时,她对着初升的朝阳许愿:愿我的画师,此生不再有心痛之事。
当付家祠堂的铜锁“咔嗒”落下时,付彦容才意识到被骗。
他踹得雕花门板砰砰作响:“爹!我们说好的——”
“跪下!”付老爷一鞭子抽在他腿弯,“周家小姐明日过门,你还有脸提那个蛮女?”
家法棍打断三根时,付彦容终于昏死过去。
“老爷,你下手也太重了些!”付夫人心疼儿子,眼泛泪花。
付老爷冷笑,“不重些,那小子能长记性。逻阳城的女子,谁不知道昨夜阿鲁去家中喝酒,今晨巴图尔从帐里出来!”
他猛地拍案,“这种地方养出的姑娘,和窑姐儿有什么两样?”
管家在门外听得心惊胆战。
正要退下,却听老爷突然话锋一转:“去请周老爷过府一叙。”
“老爷是要......”
“当然是让他们提前定好日子,早日成婚!”
付彦容再次醒来时,满府张灯结彩。他疑惑地看向母亲,却见周家小姐戴着孝花站在廊下,素衣更显得肤若凝脂。
“这位就是贤侄吧。”周老爷热络地拉着他,“真是一表人才!”
宴席间,付彦容如坐针毡。
周小姐布菜时袖中暗香浮动,让他想起卓玛发间的蓝楹花香。
等两家敲定好了日子后,付老爷将他叫到书房。
“周家与我们是三代世交!”付老爷语重心长道,“那丫头又守孝三年,你现在不是要退婚,你是逼她去死!”
“可儿子与卓玛已有夫妻之实......”
“呵,逻阳城的姑娘,和谁没有过?”付老爷突然压低声音,“你当她真会为你守节?说不定现在......”
“不可能!卓玛才不是那样的人…”
付彦容红着眼冲出书房,却在月洞门撞见迎面而来的周小姐。
看着周小姐礼数周到,举止大方朝他福身一礼。
一时间,付彦容羞愧难当。
就这样,他们的婚事如期举行。
付彦容想着,或许成亲了,有了子嗣,他也算对爹娘和周家小姐有了交待。那时,他便可以去找卓玛了。
付母担心付彦容不肯配合,还在房中的熏香里放了些催情之物。
那夜,熏香里的合欢散渐渐起了效。
付彦容在混沌中看见卓玛掀开红盖头,可转眼又变成周静姝含泪的眼。
他摇摇头,努力让自己清醒。
他支起身子,看着手上的红绸,身边的周小姐穿着凤冠霞帔。
“夫君?”新娘子声音温软,掀盖头的手指纤白如玉,“妾身去拿合卺酒......”
付彦容猛地缩到床角。
对啊!今日是他大婚之日,他成亲了!
“夫君……”周小姐将温酒递到他唇边,袖口散出若有若无的甜香,“公爹说......夫君也是愿意的。”
后来付彦容总记不清那夜细节。
只记得合卺酒格外燥热,周小姐卸钗环时露出的后颈白得晃眼。恍惚间他好像看见了蓝楹花,可伸手去抓,只握住一缕青丝。
书房暗格里藏着幅未完成的画。
付彦容每次寄出一封信,就会躲在这里添几笔。画中的卓玛站在逻阳城墙上看落日,裙角飞扬处留着空白——那是准备题诗的地方。
“夫君又走神了。”周小姐端着参汤进来,孕肚已显轮廓。
见他又在摩挲那枚逻阳城带来的狼毫笔,温声道:“等孩子满月,让公爹派人去接那位姑娘可好?”
付彦容手一抖,墨汁污了画纸。
成亲半年,周氏从不哭闹,反而时时劝慰。有次他高烧说胡话喊着卓玛的名字,醒来发现妻子彻夜未眠地替他换额帕。
“你不恨我?”他哑声问。
“夫君不必自责!”周氏将汤碗轻轻放在案头:“妾身十四岁守孝,若非夫君履约,早已是枯骨一副。”她低头抚着孕肚,“况且......”
婴儿突然在腹中踢了一脚。
付彦容下意识去摸,触到周氏冰凉的手指。两人同时缩手,却听见窗外传来付老爷的咳嗽声。
卓玛死讯传来时,付彦容正笨拙地在给孩子绣百福被。针尖扎进指腹,血珠渗进绸面,像朵小小的红梅。
“逻阳城的商队说......”管家战战兢兢递上包袱,“那姑娘是穿着中原嫁衣自尽的......”
包袱里掉出一封泛黄的信。
付彦容认出是自己去年托商队捎去的,火漆印完好无损——竟从未被拆开。
“她等不到回信......”商队首领小声补充,“以为您负心......”
周氏突然冲进来:“夫君,我听说……”话未说完突然捂住肚子,羊水已打湿裙摆。
产房里的惨叫持续了一夜。
付彦容跪在院中石板上,看着朝阳将血迹照得发亮。接生婆抱着啼哭的婴儿出来时,他忽然想起卓玛说过的话:“我们逻阳女子生产,都是唱着歌的......”
付彦容终于踏上逻阳城的土地时,卓玛的坟头已开满蓝楹花。
卖茶的老妪说,那姑娘死前日日站在城墙上望东边,最后穿着自己缝的嫁衣,抱着幅画像自尽在情花树旁。
“画像?”付彦容嗓音嘶哑。
老妪从柜台下取出个竹筒:“庙祝说邪性,老身偷偷收着的。”
展开的宣纸上,是付彦容当年留下的自画像。奇怪的是,画中人胸口多了一处朱砂——正对应卓玛锁骨下蓝蝴蝶的位置。最下方添了行逻阳城的方言,翻译过来是:“魂归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