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京,皇城。
天尚未全亮,紫宸殿前广场已铺满薄霜,青砖如镜,倒映着初升的微光。九重宫阙在晨雾中若隐若现,飞檐斗拱如巨兽脊骨,沉默地压向大地。广场两侧,文武百官按品阶肃立,绯紫青绿,衣冠如云,却无一人言语。空气凝滞,混着霜气、熏香与铁甲的冷腥,吸一口便觉喉头紧缩。
今日,御前廷辩。
林不觉立于广场最末,着深青色常服,未佩印绶,左臂律骨隐痛如绞,表面裂纹未愈,青光黯淡。他身后空无一人——律武司已被勒令闭门,赵铁山重伤卧床,阿骨朵率赤狼部遗民被阻于城外三十里,沈知微因“私通逆犯”之嫌,被白鹿书院禁足。他孤身一人,如一叶扁舟,驶向惊涛骇浪。
“林司正。”兵部侍郎缓步踱来,锦袍玉带,笑容可掬,声音却如毒蛇吐信,“三日不见,清减了。牢饭,可还合口味?”
林不觉望向紫宸殿高耸的殿门,声音平静:“比侍郎府的火油味,好些。”
兵部侍郎笑容一僵,随即大笑:“牙尖嘴利。待会上了殿,看你的嘴,还能不能利得过三公九卿的唾沫。”
他凑近一步,压低声音:“忘了告诉你——你那慈幼堂的女童,昨夜……投井了。临死前,手里还攥着你给她的糖。”
林不觉如遭雷击,身形微晃,眼中血丝密布。
陷阱!
他知道,女童之死,必是兵部侍郎所为,只为乱他心神!
“你……”他咬牙。
“我如何?”兵部侍郎冷笑,“一个孤女,死了便死了。你若在殿上失态,便是‘心虚’,罪加一等!”
钟声三响,悠远肃穆。
“上朝——!”
宦官尖细的嗓音划破寂静。
百官鱼贯入殿。
紫宸殿内,金砖墁地,光可鉴人。蟠龙金柱直抵藻井,绘满祥云瑞兽。御座高踞丹陛之上,景元帝端坐其上,面容清癯,眼神深邃如古井,看不出喜怒。左侧,三公九卿按序而立;右侧,六部尚书、御史台、大理寺卿等重臣肃然。
林不觉立于殿心,如孤峰独立。
“律武司司正林不觉,”景元帝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你奏请修订《大胤律》田亩、市易、户婚三篇,所为何事?”
林不觉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悲愤,朗声道:“启禀陛下!《大胤律》行之百年,积弊已深。田亩不均,豪强逾限;市易税重,商贾难活;户婚不公,妇孺无依。臣请立新律,以安民心,以固国本!”
“荒谬!”兵部侍郎越众而出,声音洪亮,“祖制煌煌,岂容轻改?林不觉,你不过一新立小司之首,竟敢妄议国法?”
“侍郎此言差矣。”林不觉目光如电,“法,因时而变。永昌初年,律重刑名;永昌十年,律重赋税;永昌十五年,律重边防。律,本无定形!”
“巧言令色!”户部尚书冷笑,“你口口声声积弊,可有证据?”
林不觉心头一沉——证据已焚!
但他不能退。
“有!”他高声道,“田亩之弊:神京周边三县,豪强占田逾限者,占七成;贫民失地者,占九成!市易之弊:关卡十抽其三,商贾破产者,年增三成!户婚之弊:妇承夫产被夺者,年逾千例,无一胜诉!”
“空口无凭!”工部尚书厉喝,“数据何来?案卷何在?证人何在?”
林不觉沉默。
百官窃窃私语,目光如刀。
景元帝眼神微动,却未发一言。
兵部侍郎趁机高声道:“陛下!林不觉所言,皆无实证!其心可诛!更兼伪造上谕、勾结逆党,罪证确凿!请陛下明正典刑,以儆效尤!”
“慢着!”林不觉忽然抬头,目光如炬,“臣有证人!”
百官一愣。
“何人?”景元帝问。
“神京百姓!”林不觉声音如钟,“田间老农、市井商贩、慈幼孤儿!他们皆愿为证!”
“荒唐!”礼部尚书大笑,“百姓愚昧,岂可登殿?再者,你律武司已被查抄,证人何在?”
林不觉望向殿外,眼神决绝。
就在此时,殿外忽传一阵骚动!
“放我进去!我要见陛下!”
“我有地契!我要告刘庄主!”
“我儿被夺产投井!我要申冤!”
声声哭嚎,如潮水般涌来!
殿门守卫竟拦不住——数十名百姓,有老农、商贩、妇人、孤儿,冲破阻拦,跪于殿前广场!
为首者,正是刘家庄老农!他高举地契,声泪俱下:“陛下!刘世昌强占我田十五亩!律武司查案,他烧仓灭证!求陛下做主!”
通汇商行老商贩紧随其后:“陛下!陈通抽我税九十斤!律武司查案,他烧房灭证!求陛下做主!”
慈幼堂女童亦在其中,小手高举半块焦黑地契:“陛下!宗族夺我娘产!律武司查案,他们烧库灭证!求陛下做主!”
声声“灭证”,如惊雷炸响!
百官色变。
兵部侍郎脸色铁青,厉喝:“刁民!谁放你们进来的?拿下!”
禁军上前,欲驱赶百姓。
“慢!”景元帝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如寒冰,“让他们说。”
百姓哭诉,字字血泪。
林不觉望向兵部侍郎,眼神如刀:“侍郎,你烧的,不是证物,是民心!”
兵部侍郎咬牙:“刁民受你蛊惑!不足为信!”
“那这个呢?”林不觉忽然从怀中取出一物——三清观摹本!
“此乃永昌十七年上谕真本!”他高声道,“载:‘田亩、市易、户婚三篇,依十五年律施行,十年令废!’你所持上谕,乃伪本!”
兵部侍郎大笑:“伪造上谕,罪加一等!”
“是真是伪,一验便知!”林不觉望向景元帝,“请陛下召皇史宬西库上谕原本!”
景元帝眼神微动,正欲开口。
幽宗长老(以钦天监监正身份列席)忽然出列,声音阴冷:“陛下,西库上谕……昨夜失火,焚毁了。”
满殿死寂。
林不觉如坠冰窟——最后一证,亦毁!
兵部侍郎得意洋洋:“林不觉,你还有何话说?”
林不觉望向殿外百姓,又望向御座上的景元帝,忽然笑了。
“臣无证了。”他声音平静,“但臣有心。”
他猛地撕开左臂衣袖,露出律骨——青光黯淡,裂纹如蛛网。
“此乃律骨,林氏世代相传。”他声音如钟,“今日,臣以律骨为誓:若新律可行,律骨自合;若新律不可行,律骨自碎!”
他双手结印,内息狂涌!
律骨青光大放,竟有融合之兆!
但幽宗长老袖中滑出一物——寒髓咒引子!
“律骨为引,万魂归位——碎!”
咒力如针,直刺律骨!
林不觉如遭雷击,喷出一口鲜血,律骨青光骤敛,裂纹蔓延!
“陛下!”他强撑不倒,高声道,“臣以身为证!若新律不行,臣愿碎骨于此!但求陛下……给天下苍生,一条活路!”
鲜血滴落金砖,殷红刺目。
景元帝霍然起身,眼中精光爆射!
“够了!”他声音如雷霆,“林不觉,你以身为证,朕……准了!”
百官哗然。
兵部侍郎脸色惨白:“陛下!祖制……”
“祖制,亦需民心!”景元帝目光如电,“传旨:新律草案,交三省共议!三月为期,若无大谬,朕亲批试行!”
林不觉力竭倒地,却唇角微扬。
路,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