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内空气骤然紧绷如弦。
贺静斋这番话语态恭顺，内里却裹着赤裸裸的威胁。
广陵官场盘根错节，其背后所牵连的势力，便是亲王之尊，亦未必能动得分毫。
陆皓凝忽而轻笑出声：“贺大人此言差矣。王爷奉的是皇命，自当彻查水患根由，还灾民一个公道。若真有什么‘浑水’…”
她眼波流转，似有深意地望向贺静斋，一字一顿道：“那正好替陛下摸清这水底深处，究竟潜藏着何等兴风作浪的大鱼。”
贺静斋脸色微变，旋即又堆起笑容，连声道：“王妃娘娘高见，所言极是。既如此，下官这就安排王爷下榻…”
“不必劳烦。”梁策已霍然起身，语气斩钉截铁，“本王宿官驿即可。”
贺静斋故作讶异：“官驿简陋，恐怠慢了王爷尊驾，下官已在清风别院…”
“清风别院？”梁策似笑非笑，眸色森寒，“就是贺大人私宅隔壁的那处院子？”
贺静斋瞳孔骤然一缩，显然未料到梁策对广陵城细务竟了如指掌至此，心下不禁骇然。
“本王心意已决，就住官驿。”梁策语气冷硬，毫无商榷余地。
“明日辰时正刻，本王要见广陵府所有七品以上官员，还有工房所有书吏，少一人…”
他目光如电，倏然落在贺静斋面上，带着千钧之力。
“贺大人这顶乌纱，怕是要戴到头了。”
陆皓凝安坐一旁，静默如画，眸光却似无形之网，自堂上众官员面上徐徐扫过。
有人心虚垂首，目光躲闪；有人面浮愤懑，敢怒难言；更有几个年轻官员双唇微动，似有千言万语哽在喉间，终究未能吐出。
此间众人，谁是贺静斋的心腹爪牙？
谁又身处其淫威之下，敢怒而不敢言？
她将那一张张面孔，一丝丝细微神情，皆无声地刻印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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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府衙仪门，梁阅按捺不住，急声道：
“六弟，那贺静斋分明是阳奉阴违，敷衍塞责！何不即刻拿下问罪？”
梁策步履沉稳，摇头道：“他敢如此怠慢钦差，必有倚仗。”
“你我初来乍到，根基未稳，贸然动手，只会打草惊蛇，令其背后之人遁形。”
陆皓凝颔首，眸色沉静若秋水，接口道：
“贺静斋话里话外，皆在暗示其背后有人撑腰。”
“我猜…不是昱王，便是靖国公。”
沈灼欢纤手紧握成拳，犹自忿忿不平。
“那便任由他这般欺上瞒下？那些灾民…”
“五嫂别急。”陆皓凝温言安抚，眼神却锐利如初，不见半分柔和。
“蛇打七寸，我们先从工部书吏入手，此辈虽位卑，却经手实务，所知内情未必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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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夜，官驿灯火昏黄。
陆皓凝正于灯下细阅自府衙调来的卷宗，眉尖轻颦。
青竹悄然闪入，带进一缕微凉的夜风。
“王妃，有眉目了。”青竹压嗓音，凑近道，“贺静斋确是昱王门人，三年前调任广陵。其宠妾之兄专营木材，广陵府近半堤坝用材皆经其手。”
陆皓凝眸光倏然一凝：“可有实据？”
青竹自袖中取出一本薄册：“药铺老板娘给的，这是她侄女之前在贺府当丫鬟时偷抄的账目。”
陆皓凝迅速翻阅，指尖划过泛黄的纸页，越看神色越是凝重。
账目所载，去岁修堤所用杉木、石料之数，竟不足上报朝廷的三成！
“王爷何在？”她合上册子，指尖冰凉。
“在前院与几位老工匠们喝酒。”青竹抿嘴一笑，“王爷装成京城来的富商，想必已经套出不少话了。”
话落，梁策已推门而入，周身带着淡淡的酒气，眼神却清明异常，不见半分醉意。
青竹悄然退下，掩好房门。
“如何？”陆皓凝将账册递过。
梁策接过，就着灯光一目十行，唇边勾起冷峭弧度。
“与工匠们说的对上了，去年修堤时，用的都是廉价柳木，外层包一层杉木皮充数。”
他自怀中取出一块纹理糟朽的木块，递到陆皓凝眼前。
“这是其中一位老工匠心中不忍，偷偷藏下的证据。”
陆皓凝接过，指尖稍一用力，那木块便簌簌碎裂成渣，散落桌上。
“以此等朽木筑堤，安有不溃之理？”
“远不止此。”
梁策声音低沉，蕴着压抑的怒意。
“贺静斋早于三个月前便知今秋汛情凶险，却刻意隐瞒不报，反强征民夫开挖劳什子祈福渠，生生延误了加固堤坝的时机！”
陆皓凝心头剧震：“这是…存心要让堤坝溃决？可为何…”
“水患愈重，朝廷拨下的雪花银便愈多。”
梁策冷笑，眸中寒光如冰刃，直欲撕裂这重重黑幕。
“至于人命…在他们眼中，不过是账簿上几个可以随意涂抹增减的数字罢了。”
窗外檐角，忽地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嗒”响，似瓦片轻磕。
梁策眼神骤然凌厉如鹰隼，反手一掌迅疾如电，案上烛火应声而灭。
他身形已如鬼魅般挡在陆皓凝身前，将她纤细的身子严实护住。
“什么人？”低沉的喝问在骤然降临的黑暗中响起，带着凛冽的杀机。
回应他的，唯有窗外死一般的沉寂，以及晚风掠过枯枝的呜咽。
然梁策与陆皓凝心中俱清楚，方才绝非错觉。
这广陵城的水，远比他们所预想的，还要深不见底，暗流汹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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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傍晚时分，贺静斋果然依循官场惯例，设了接风宴。
宴席摆在府衙后花园的临湖水榭之中。
虽是遭灾时节，水榭内布置得倒也算清雅，四角悬着素纱宫灯，映着粼粼水光。
琼筵之上，虽无山珍海味堆砌，却也杯盘精致，时令果蔬鲜亮，几味清淡小菜并一道主菜陈列其间。
席间除了几位本地核心官员，还有三五个衣着光鲜的乡绅作陪，面上俱是恭敬逢迎之色。
“殿下请尝尝这鲥鱼，是今早刚从江里捞的。”
贺静斋亲自执起玉箸，殷勤地将一片莹白如雪的鱼肉布入梁策面前的天青釉碟中。
“虽遭了水患，但广陵的美食不减分毫。”
他语带自矜，眼风扫过席面，隐含得意。
梁策修长的手指拈起象牙箸，夹起那鱼肉，却不急于送入口中。
他目光沉静，掠过席面，最终落在贺静斋那张堆笑的脸庞上。
“贺大人有心了，只是广陵遭灾，百姓流离，食不果腹者众。这鲥鱼却依旧如此肥美丰腴，倒真令本王心生诧异。”
贺静斋脸上的笑容霎时僵住，如同糊了一层浆糊，讪讪道：“这…此乃下官等一片心意，特意为殿下洗尘…”
“本王心领了。”
梁策手腕轻转，象牙箸搁在青瓷碟上，发出轻微一声清响。
“既为赈灾而来，自当体恤民艰，与民同苦。这些珍馐美味…”
他目光扫过那道鲥鱼及其他几样略显奢侈的菜肴。
“还是撤下去，分给城外那些灾民吧。想来，他们更需要这口吃食果腹。”
席间方才还带着几分活络的气氛，骤然凝固，仿佛被寒霜冻住。
一个生得满脸横肉，穿着团花绸缎袍的乡绅按捺不住，粗声粗气地嘟囔道：
“殿下有所不知，那些个刁民贪得无厌，粗鄙不堪！平日就好吃懒做，给他们吃龙肝凤髓也是糟蹋…”
“哦？”梁策目光如刀扫过去，缓缓问道，“这位是？”
贺静斋额角微汗，连忙躬身介绍：“回殿下，这位是本地木材行会的会长，赵德坤赵员外。”
他语速飞快，带着紧张。
坐在梁策身侧的陆皓凝心头微动。
赵德坤？此人不正是贺静斋那宠妾的兄长，贺静斋的大舅子么？
赵德坤被梁策那冷冽的目光钉在原地，肥厚的脸上努力挤出谄媚的笑纹，油汗涔涔而下。
“小人…小人粗鄙失言，殿下恕罪…殿下恕罪…”
他慌忙拱手，腰弯得更低，再无方才的气焰。
梁策不再看他，仿佛眼前只是一团浊气，不值一顾。
他转向贺静斋，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贺大人，明日卯时初刻，召集府衙所有书吏，带上全部灾民名册，赈济发放记录，本王要亲自核验。”
“是是是！下官遵命！定当办妥！”贺静斋连声应诺，后背的官袍已隐隐汗湿。
他趁着举袖擦拭额角冷汗的间隙，飞快地向侧席的师爷使了个眼色。
那师爷心领神会，立刻堆起满脸笑容，起身举杯，音色洪亮。
“殿下心系灾民，宵衣旰食，实乃万民之福！”
“下官等敬仰万分！值此良辰，容下官等敬殿下一杯，聊表寸心！”
席上众人如梦初醒，纷纷举杯附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