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正院,陆皓凝脸上温顺的忧色顷刻褪去,唇角勾起一抹冷笑,在溶溶月色下,竟透出几分妖异。
第一步,成了。
柳平芜果然第一时间疑心到她头上,偏又寻不到半分实证,只得生生咽下这口恶气。
“二小姐留步。”
一个苍老的声音蓦然从暗处传来,在寂静的庭院中显得格外突兀。
陆皓凝脚步微顿,侧首望去。
廊下灯笼在夜风中摇曳,昏黄的光线将树影拉得忽长忽短。
只见柳平芜身边那位心腹老嬷嬷,正从婆娑的树影下踱出,脸上堆着一种混杂着探究与恶意的古怪笑容,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阴森。
“老奴有件事,想请教二小姐。”
陆皓凝神色不变:“嬷嬷请讲。”
嬷嬷凑近几步,低声道:“老奴今日收拾夫人房间,发现妆奁里少了一根金簪…”
“那簪子是夫人心爱之物,上面镶着东海明珠,簪头是累丝凤凰衔珠的样式…”
她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陆皓凝,像是要从她脸上剜下一块肉来。
“不知二小姐可曾见过?”
陆皓凝眸光骤然一冷。
这是要明目张胆地栽赃了。
柳平芜手段倒是快,刚吃了亏就想从别处找回来。
“不曾。”她淡淡回道,“嬷嬷不妨去问问其他丫鬟。”
嬷嬷冷笑:“二小姐别急着否认。”
“老奴听说…梨香院最近开销很大啊,周姨娘的药可不便宜…”
她意有所指地拖长了语调,目光如钩子般刮过陆皓凝简素的衣饰。
“一根金簪,够买不少好药了吧?”
陆皓凝忽地笑了:“嬷嬷这是在暗示我偷了母亲的金簪?”
“老奴可没这么说。”嬷嬷阴阳怪气道,“只是若有人手脚不干净,传出去对二小姐名声不好…”
“是吗?”陆皓凝反问,声音陡然转冷,“那嬷嬷知不知道,乱嚼舌根的人,会有什么下场?”
她忽然从袖中掏出一物,在嬷嬷眼前一晃。
月光下,一根金簪闪闪发光。
簪身玲珑剔透,簪头竟是累丝凤凰衔珠的样式,与嬷嬷方才描述的一般无二。
嬷嬷瞪大眼睛,干瘪的嘴唇哆嗦着:“这、这…”
“眼熟么?”
陆皓凝纤指微动,将金簪优雅地插回自己鸦青的发髻间。
动作行云流水,不见半分慌乱。
“这是我的簪子,上个月父亲刚赏的。”
“嬷嬷年纪大了,眼神不好情有可原,但若是张口就污蔑主子…”
她向前轻踏一步,周身散发出的冷冽气息,迫得老嬷嬷不由自主地踉跄后退,脊背撞上冰冷的廊柱。
“我就告诉父亲,说你偷了母亲的金簪,还想栽赃给我。”
嬷嬷面色煞白:“你、你血口喷人!老爷不会相信你的!”
陆皓凝微微偏头,月光照亮她半边侧脸,那精致的轮廓在夜色中显得既柔美又冷酷。
“哦?那就试试,看父亲信谁。”
“是信我这个刚刚还在关心母亲的孝顺女儿,还是信一个…偷窃主母财物还反咬一口的老奴?”
言罢,她转身离去,独留嬷嬷在原地发抖,那张老脸在月光下惨白如纸。
回到梨香院,陆皓凝径直走向床榻,从枕下取出一个布包。
青竹忙上前点亮烛台,暖黄的光晕驱散一室黑暗。
布包展开,里面赫然是柳平芜丢失的那根金簪。
凤凰衔珠的造型在烛光下流光溢彩,东海明珠泛着温润的光泽,一看便知价值不菲。
青竹倒吸一口凉气,声音发颤:“小姐,这…”
“昨日去正院请安时顺手拿的。”
陆皓凝漫不经心地把玩着金簪,指尖抚过冰凉的簪身。
“本想用来引柳平芜入局,没想到先钓出了她的狗。”
她手腕一扬,将金簪随意抛给青竹,语气随意。
“融了,打成金镯子给娘亲戴。”
青竹手忙脚乱地接住那烫手山芋,脸色发白。
“小姐,这太冒险了!万一被发现…”
“怕什么?”
陆皓凝行至窗边,推开半扇菱花格。
夜风裹挟着清幽花香涌入室内,中天那轮孤月洒下清辉,在她周身镀上一层淡淡银边。
“柳平芜现在满脑子都是马车的事,哪有心思管一根金簪?”
她抬手,指尖轻轻拂过自己发髻间那支款式相近的金簪,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
菱花镜中,映出她唇边一抹幽深难测的笑意。
“再说了,谁会怀疑一个孝顺懂事的庶女呢?”
她的声音轻若梦呓,却带着冰冷的讽刺。
.
睿王府,书房。
梁策伏身于宽大的书案前,朱笔在户部呈上的账册间游走,落下道道凌厉墨痕。
烛火摇曳,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光影,将那份沉凝衬得愈发深邃。
卫骁手捧茶盏侍立一侧,目光在主子专注的侧影与案上堆积的账册间悄悄游疑。
书房内寂静无声,唯有朱笔划过纸页的沙沙声,夹杂着漏滴答作响。
喉间几番滚动,他终是忍不住开口:“殿下,属下有一事不明。”
“说。”梁策头也未抬,笔尖未停,一串朱红数字已然落下。
“您分明对陆二小姐…”卫骁字斟句酌,小心翼翼,“可如今陛下赐婚,圣旨上却是陆家大小姐…?这…”
朱笔尖端猝然悬停,一滴饱满的朱砂猝不及防滴落素纸,迅速洇开一小片刺目的红痕。
梁策这才搁下笔,慢条斯理地将那本染污的账册合拢,推到一旁,动作不见丝毫慌乱。
“父皇故意的。”
“圣旨上只说‘陆家女’,可没具体说娶谁。”
卫骁一怔,眼中闪过恍然:“您的意思是…”
梁策已起身,负手踱至窗棂前。
皎洁月光透过窗格,在他衣袍上洒落斑驳的碎银。
庭院中,一株梨树于夜风中亭亭玉立。
纤柔枝条轻曳,枝头点点嫩芽悄然萌发,在月色下透出初生的青碧。
“你觉得…”
他忽而开口,目光似落在梨树上,又似飘向更远,越过重重庭院,落向某处深宅。
“她,是个怎样的人?”
卫骁谨慎地回答:“聪慧过人,胆识非凡。”
“还有呢?”
“善于隐忍,精于算计。在陆府多年韬光养晦,竟无人察觉其锋芒。”
梁策轻笑:“还有一点你没说。”
“请殿下明示。”
“她啊…”梁策望着天边那轮皎月,声音轻柔得像在诉说一个秘密,“记仇得很。”
恰似庭中那株梨树,看似柔弱易折,实则筋骨韧极。
风霜愈是凛冽摧折,来年春日,枝头梨花便绽放得愈是清绝盛大。
卫骁心头豁然,若有所思:“所以殿下是故意…”
“陆归芸嚣张跋扈,得了赐婚必定变本加厉。”
梁策蓦然转身,烛火在他漆黑近墨的眸中跳跃,映出点点幽邃寒芒。
“你说,以皎皎的性子,会忍多久?会容她多久?”
卫骁倒吸一口凉气:“殿下是要…”
“本王什么也没做。”梁策打断他,语气平淡无波,“不过是给猫儿递了把刀,至于她用不用,怎么用…”
他语声微顿,余韵悠长,仿佛已见那锋刃出鞘的寒光。
卫骁心头凛然,尚未及言,却听梁策已转回正事:“去准备聘礼吧,按最高规格。”
“殿下,”卫骁似不放心般,又问道,“可需属下暗中助二小姐一臂之力?陆夫人经此一事,恐怕不会善罢甘休…”
“不必。”梁策眸光沉沉,语气笃定,“相信她,让她自己来。”
卫骁犹有顾虑:“可万一…”
“没有万一。”梁策截断他的话,斩钉截铁。
“她比谁都清楚,什么该做,该怎么做。”
“我们插手,反而会坏了她的棋局。”
话音方落,门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一名暗卫单膝跪地:“禀殿下,陆府出事了!”
梁策眸中精光一闪,唇角似有若无地勾起:“说。”
“陆夫人今日去碧云寺上香,回来的路上马车轴突然断裂,车体倾覆,陆夫人受伤了,据说伤势不轻。”
卫骁猛地抽气,失声低呼:“这么快?”
梁策面上却缓缓绽开一抹笑意,那笑容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甚至是狂热。
“不愧是皎皎,下手又快又准。”
他低声自语,目光再次投向窗外那株梨树。
仿佛已见春风拂过,千树万树梨花开的盛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