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从前一样,裴执聿静静听着姜岁絮絮念叨今日之事,时而温声附和一二。
他的视线,始终停留在二人交握的手上。
片刻后,他忽抽出了自己被握着的手,在姜岁反应过来前,转而将她的两只手捂进了自己掌心里。
力道不轻不重,正好扣住了她的腕子,无法挣脱。
他少有这样略显强势的动作,姜岁不由呆怔一下,原先到了嘴边的话忘得一干二净,愣愣抬眼看去。
但与手上动作不同,裴执聿神色如常,清润眉眼间带着笑意与些许关切责备,嗓音温和如旧:
“夫人是不是又偷懒未用手炉?若是着凉怎么办?”
姜岁怔怔地“唔”一声,望着那双眼睛。
漆黑清朗的,带着笑意,可以清晰看见倒映其中的,小小的她。
一切都和寻常没什么不同。
但就是感觉,有点奇怪。
夫君以前不都是有些羞涩地任她摆布吗,怎么今天忽然……反客为主了?
然这样关心自己,也和寻常一样,似乎无可指摘。
姜岁心里瞎琢磨着,却感手上传来轻抚的酥痒。
她垂眼,见裴执聿仍保持两手握着她的姿势,但覆了层薄茧的拇指指腹,正轻轻摩挲着她腕骨内侧,时有时无地,擦过脉搏的位置。
姜岁眨眨眼,还不等她细想,一只握着她的手倏忽伸了过来。
裴执聿食指蜷起托在她细窄的下巴,拇指则轻摁着一侧脸肉,将她面庞抬起。
“……夫君?”
她张大眼,为他突兀的动作疑惑。
借着屋内灯火,裴执聿细细打量着。
少女眼眸水亮,眼下只有一点睫羽投落的虚影,衬得皮肤玉白,散着柔光。
看起来,就是一位单纯的、甚至显得有些天真的正常贵女。
他忽问道:“夫人前阵子,可有睡不好?”
这问题来得突然,姜岁懵了懵,回道:“都还好,只是偶尔有……怎么了?”
最近没有他陪的时候,确实睡得相当不好。
裴执聿用拇指在那一小块脸颊上轻轻磨蹭着,眼底神色有些意味不明。他沉默良久,才放开了她。
“无事。”
莫非真是岁岁自己用的?
可若这样……她何必藏得这么深?
还有她说过的那些话……裴执聿垂眼,心中疑虑更甚。
姜岁摸了摸他方才碰过的地方,一面抬眸看他,眼底轻闪。
夫君今天,真的太奇怪了。
是政务棘手,还是……知道什么了?
她心中思量,面上却毫无所觉似的重新牵出甜软笑意:“那我先去更衣了。”
裴执聿颔首,温温应了声“去吧。”
姜岁笑着转身往内间走,唇角的弧度渐渐淡下。
入帘后,她飞快绕过屏风,径直走向妆台,将妆奁打开。
哪怕觉得裴执聿不可能碰,她却还是忍不住来确认一下。
她一层一层检查着,每一样东西的摆放与顺序,是否出现细微改变。到最下一层时,她指尖搭上屉子,心跳却砰砰加快。
不知为何,紧张忐忑之余,竟还浮现出一丝隐秘的期待。
若夫君真的发现了……
姜岁抿唇,指尖带着兴奋的颤,动作迟缓地将最下层的屉子抽开。
她扫了一眼摆放如旧的首饰,一径摸向夹层内。
仍是原来的位置,分毫不乱。
悬起的心稍稍放平,姜岁本该松口气的,但不知为何,在这一刻,她心中竟有些说不清的失望。
也是……夫君怎么会来动她的东西,何况他近来忙碌,也不该会在府中停留太久。
她想着,却鬼使神差地将那瓶药摸了出来,这才重新将妆奁合起。
姜岁掌心捏起,轻轻掂量了一下。
数月下来,这小小一瓶,也用去不少了。
看来之后还得再去寻萧四娘要些。
她默默盘算着,却叹了口气。
唔……什么时候可以和夫君再用不上此物就好了。
不过总觉得现在让夫君知道,还是早了些……要不,再等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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换过衣裳后,她把药藏在袖中,如常走出。
裴执聿正坐在方桌旁,执着一卷书在看。
姜岁提着裙好奇凑去,在他一旁的位子坐下,看了眼他手中书册的封面。
是兵书。
她没在意,一手托腮看他:“夫君是不是都忙完了呀?”
裴执聿从书中抬眼回望,轻笑摇头:“没,只是今日得空些,之后还是要忙的。约莫要到年节之前。”
姜岁张了张口,流露几分失望。
那岂不是今日之后,又有一阵子不怎么能见着他了。
她眼睫垂落,一阵眸光流转。
既如此,要不趁今晚夫君难得在……先过过瘾?
噩梦的由头虽然好用,但还是不及自己来的时候尽兴。
这念头生出,姜岁当即要去行动:
“夫君,我去小厨房看看给你做的汤。”
裴执聿的指尖在书页上摩挲了一下,温温望着她嗯一声,目送着那抹身影带着几位侍女走出主屋。
他静静凝视着,直到视线中瞧不见,才唤:
“过去看看。”
舍内无人应,唯有窗棂外一点动静如错觉般擦过。裴执聿重新垂眼看回兵书,但上头的文字,一笔一划,此时却仿佛被人打散般,凌乱得看不进去。
他握着书卷的指节微微用力,僵硬片刻后,蓦地撂下书卷站起。
宽大袍袖随着疾步经过,卷起一阵冷然气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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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执聿设想过许多成亲后的事。
却从未想过,有一日,自己会隐在僻静阴影处,无声窥探着自己的小妻子。
原先派来的人已被他遣了回去,他思来想去,仍不想令其他人这样看着姜岁。
透过半开的窗牗,模糊可见那道熟悉的身影在灶房各处转来转去,她有时想上手帮忙,又被厨娘们万分小心地拦开。
于是在旁不满地轻轻鼓腮。
裴执聿静静瞧着,唇角不自觉扬起。
他看了半晌,直到汤羹都被盛入碗中,依旧一切如常。
姜岁还取了个勺子,偷尝了一点。
随后便被烫着,吐了舌尖嘶气,一派娇柔单纯。
裴执聿抱臂倚在窗边,指尖在臂上轻点,眉头缓缓蹙起。
……真是多心了不成?
眼看里头的人也差不多该离开了,他悄声退开几步,转身欲走。
“你们都下去吧。”
窗内传出的柔声吩咐,令裴执聿的步子重新顿住。
他不自觉屏了气息,复又无声上前,靠回窗边。
里头的厨娘们纷纷退下,拾月则跟在最后才出。她四下看了看,确认其他人都走后,才与姜岁点一点头,轻轻将门合起。
之后,裴执聿窥见了此生难忘的一幕。
那“娇柔”的小妻子,从袖中取出他再熟悉不过的瓷瓶,玉白指尖轻磕瓶身,将药粉倾入汤碗。
她捏着勺子搅了搅,又往一旁他的茶盏内,撒入了同样的药粉。
行云流水般,显然,已做了无数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