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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水野姐妹怀抱着那份难以抑制的期待与雀跃,几乎是小心翼翼地捧着装有pS5和《魔法使之夜》游戏卡带的沉重纸盒。
他们如同捧着易碎的梦幻、不容玷污的圣物,快步走向她们在「世道」二楼的居所。
她们的脚步轻快却谨慎,生怕惊扰了这片领域的绝对宁静。
门被轻轻合上,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咔哒」轻响,将主厅那冰冷而纯粹的寂静彻底隔绝在外。
在这片属于她们的、被允许的舒适空间里,很快将亮起现代电子屏幕的光芒,通过紧贴耳廓的耳机响起另一个世界的旋律、对话与音效。
一个关于现代魔法使、隐居魔女与纯朴乡间少年的传奇,将通过数字与代码构筑的幻境,向她们缓缓展开。
这是神渡准罕见的「恩赐」,是她们灰暗人生中从未想象过的、奢侈的尘世の歓楽(尘世欢愉)。
她们的心跳因期待而加速,手指略带颤抖地开始拆解包装,按照说明书连接线路,每一个动作都充满了仪式般的郑重。
主厅内,随着那扇门的关闭,重归冰冷的、绝对的静谧。
仿佛刚才那场音乐鉴赏带来的细微涟漪从未发生过。
神渡准并未移动。
他依旧慵懒地倚靠在那张如同王座般的暗红色天鹅绒沙发上,姿态看似放松,仿佛融入了这片寂静本身。
然而,那双深不见底、通常映照着万物规则与虚无的眼眸,此刻却并未聚焦在任何实体之上。
他的视线穿透了昂贵的面料、古老的卷帙,甚至穿透了空间的阻隔,落于某种无形的虚空之中。
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那三首个人曲(テーマ)(个人主题曲)消散后的细微震动。
那些由旋律、和声与节奏构成的无形之弦,并未因音乐的停止而彻底断裂,反而如同拥有了生命般,依旧微妙地连接并撩拨着他那非人的感知。
他明白。
再一次地,他主动地、有意识地接纳了「音乐」。
这绝非简单的声响收集或数据录入,而是意味着一种更深层次的、危险的敞开。
那些旋律,尤其是《久远寺有珠》中所蕴含的、与他体内某种特质产生奇异共鸣的冰冷与疏离,如同最狡猾的钥匙,精准地撬动了他以亿万年的时间与虚空攀爬为代价、才艰难构筑起的、冰冷坚固的神性の外殻(神性外壳)。
那些他尚为「蚁」(蚁)之时,曾真切体验、沉溺乃至痛苦过的尘俗の喜楽(尘俗的喜乐)——
那些因一段偶然入耳的旋律而怦然心动的瞬间,那些因艺术共鸣而产生的灵魂战栗,那些被诗歌、画面或故事激起的狂喜、温暖与难以言喻的悲伤……
所有这些早已被他判定为无用、脆弱、且阻碍追求终极「真实」的「人性残渣」,早已被彻底剥离、抛弃、碾碎于虚空攀爬之路上的情感尘埃,正以一种温和却执拗到可怕的方式,沿着那10%的裂缝,悄然回流,试图重新占据那片已被神性统治的荒芜之地。
更可怕的是,这个过程并非暴烈对抗,它没有惊天动地的冲击,没有撕心裂肺的痛苦。
它无声无息,甚至堪称温和。
如同极地冰川在暖流下无声地崩塌消融,如同水滴以千年万载的耐心洞穿顽石。
你甚至无法察觉它发生的具体瞬间,只能在某一个蓦然回神的刹那,惊觉那内部版图已然发生的、巨大的、近乎颠覆性的改变。
只有他自己知道。
就在方才那短短不到一小时的音乐鉴赏时间里,就在他放任自己那冰冷的神性核心去「感受」、去「解读」那三首曲子所描绘的心象风景时……
那原本仅存10%、被他视为有趣观测样本或微小瑕疵的人性碎片,那一道细微的裂缝……在无声无息之中,极大地扩大了。
并非仅仅再次扩大了10%。
而是令人心悸地衰减了足足20%!
这意味着,他那作为原罪君王、俯瞰众生、冷漠无情、支配七大罪行的神性,已经从绝对主导的90%,骤降至70%。
冰冷的数字在他那超越凡俗的感知中清晰浮现,如同绝对零度的刻痕。
70%的神性,依然庞大而恐怖,足以让他绝对掌控七大原罪及其衍生权能,原罪之力不会因此产生即刻的、失控性的紊乱或削弱。
他依旧是他,是那个至高无上的原罪的君王,言出法随,漠视众生。
但是……
那30%的人性,不再是无关痛痒的裂痕,而是已然形成了一片不容忽视的、正在缓慢搏动的「血肉」。
它们带来模糊的情感记忆、尘封的感官体验、以及那种名为「共鸣」的、脆弱却顽固的冲动。
「このままでは…」
(若是继续这样下去…)
一个极其冷静的、不带任何情绪的推论自然而然地在他那依旧以神性为主的思维中完成。
若任由这趋势发展,若继续接触音乐、乃至其他能触动那30%人性的「尘俗之物」,人性的比例将持续回升。
而与之相对,神性将会继续衰减。
50%?
30%?
甚至更多?
届时,他还是他吗?
那用无尽孤独与虚无换来的、足以支配原罪的绝对力量与视角,是否会因这不断滋长的「人性」而动摇、扭曲?
他想起了……那句如同诅咒又如同预言的话语——
「力なき‘蚁’に戻る」
(变回那只无力的「蚁」)。
他的视线,不由自主地投向那台仿佛无事发生、依旧沉默伫立的老旧留声机。
它在那里,像一个平静的、来自旧时代的坐标,却无声地连接着通往过往尘俗与情感深渊的危险通道。
是接纳这变化,还是……
嗡。
下一瞬间,沙发上的身影如同被橡皮擦去般,消失した(消失了)。
并非依靠速度,而是概念层面的转移。
空间规则在他面前如同温顺的羊群,任由驱策。
眼前景象骤变。
不再是「世道」那精致而冰冷的内部空间。
他立于一片无法用常理认知的荒芜之地。
这里是原罪之地的边界,是权能具现化的精神领域。
他再一次披上了那席属于自己的黑袍,他的头顶也再一次显现那顶倒悬的深灰色冠冕。
他的力量,他的荣耀,他的无边的痛苦与无尽的孤独……
他来时的路。
眼前,并非开阔的平原或深渊,这里是原罪之地的边界。
那里,矗立着一面高耸得无法估量、向上向下向左向右皆无限延伸的……苍白巨墙。
这面高墙,并非由砖石砌成。
它是由无数张脸孔——男女老幼,各个种族,各种时代——紧密无缝地镶嵌、融合、扭曲而成。
每一张脸都呈现出一种极致、绝对、毫无波动的冷漠。
它们的眼睛空洞地凝视着前方,没有焦点,没有情感,没有生命的气息,只有永恒的、冻结一切生命热意的绝对零度般的冰冷。
这些面孔,既是【傲慢】(Superbia)的衍生物,也是其力量的体现——极致的傲慢,便是对一切他者存在的彻底漠视。
这就是七大原罪中【傲慢】的重要衍生权柄之一——【冷漠·Indifference】的具现化。
当神渡准的身影出现在墙前时,那无数张冷漠的脸孔,它们的瞳孔似乎微微转动了一下,齐刷刷地「看」向了他。
并非真正的视线,而是一种无形的、足以将任何生灵的情感、热望、甚至存在意义都瞬间冻结、否定的绝对零度般的「关注」。
一个声音,并非从某一张嘴中发出,而是从整面巨墙、从这「冷漠」权柄的本质中共振而出,直接回荡在神渡准的意识深处。
那声音本身也毫无温度,平铺直叙,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令人绝望的冰冷:
“我的陛下…您再这样下去,就又会变回那个只剩下无尽的人性推演能力,算尽人的所有可能性却没有任何力量,不被理解,被排挤孤立乃至迫害的「蚂蚁」了。”
巨墙之上,那些冷漠的面孔似乎浮现出极其细微的、扭曲的波动,仿佛在模拟一种「邀请」与「吞噬」的姿态。
“到我的怀里来吧。贴上我,让我拥抱您,您很快就能回归圆满。”
回归那100%的神性,回归那绝对冰冷、绝对强大、也绝对孤独的「圆满」。
忘却一切烦恼、痛苦,也抹去一切可能的情感波动与软弱的「圆满」。
神渡准静立于这面代表着他部分权能与本质的巨墙之前,如同面对着自身存在的镜像。
他沉默着,那双已回归70%冰冷的眼眸中,倒映着无数张苍白、空洞、冷漠的脸,仿佛在凝视着自己那永恒的、作为观测者与支配者的宿命。
良久,他缓缓地、却异常坚定地摇了摇头,声音平静无波,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意志:
“我拒绝。”
那巨墙仿佛发出了一声无声的、冰冷的、洞悉一切的笑:
“呵呵……”
那回荡在意识中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带上了一丝残酷的、赤裸到近乎残忍的真实:
“陛下啊……其实你我都……早已知晓。”
“原罪与你都心知肚明,你支配我们的同时,你也离开不了我们了,再也不了。”
“你也同样,被我们所支配着啊。”
支配与被支配。
拥有与被拥有。
这或许就是他攀爬至虚空顶点、掌握原罪权柄所必须付出的、永恒的代价。
他与原罪,早已是一体两面的、纠缠至深的共生体。
拒绝【冷漠】的拥抱,并不意味着他能真正摆脱它们。
他只是在这条已然偏离的、更加危险的道路上,做出了一个选择。
神渡准陷入了沉默。
他无法反驳。
【冷漠】所言,即是冰冷的、赤裸的真理。
那20%的人性回流带来的并非只是脆弱与风险,或许还有某种…他早已遗忘的、沉甸甸的「重量」与「温度」。
但这重量,这温度,是否值得冒此风险?
前方是更深的人性深渊,还是另一种形式的……存在?
他没有答案。
至少此刻,没有。
最终,他什么也没说。
只是深深地、最后地看了一眼那面由无数冷漠面孔构成的、象征着绝对理性、隔绝与「圆满」的苍白高墙,然后,缓缓地转过身。
空间规则再次在他意志下扭曲、折叠。
他的身影从原罪之地的边界消失,如同从未出现过。
下一秒,他重新回到了「世道」店内,回到了那张暗红色天鹅绒沙发旁。
位置没有丝毫变化,时间似乎也只流逝了一瞬,仿佛他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内心交锋与境界线上的对峙,只是发生于思维火花闪烁的刹那。
店内依旧寂静无声。
留声机沉默着,如同黑色的墓碑。
后室的门依旧紧闭着,门后是全然沉浸于魔法之夜中的水野姐妹,对主厅内发生的一切毫无所知。
神渡准独自站在原地,感受着体内那70%的神性与30%的人性相互纠缠、制衡、低啸的微妙而危险的平衡状态。
冰冷的雪松香气包裹着他,却再也无法像过去那样,轻易地抚平一切波澜。
回归?还是继续向前?
这条由音乐无意中开辟、由他默许甚至推动的道路,终点究竟是毁灭,还是另一种形式的……
他决定暂时停止思考。
只是任由那冰冷的雪松香气,包裹着这份悄然改变的、更加复杂的、暗流涌动的寂静。
选择已然做出,后果唯有自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