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埼玉县乡下父母——九条弘道与九条澄子——的家中度过的剩余假期，仿佛被笼罩在一层无形的薄纱之下，看似平静温馨，实则暗流涌动。
对九条阵而言，母亲的拿手菜依旧美味，父亲沉默的关怀依旧深沉，妻子美希陪伴在侧依旧是他内心最重要的锚点，但那份关于「堀川集团未来」的冰冷隐忧，如同低频却持续不断的背景噪音，顽固地萦绕在他心头的每一个角落，挥之不去。
他甚至能在这份田园牧歌的宁静中，嗅到一丝山雨欲来的铁锈味。
他努力扮演好这一刻应有的角色——孝顺的儿子、体贴的丈夫。
他陪着父亲在晨光微熹中打理那片小小的庭院，修剪过于旺盛的枝桠，听父亲用平静的语气讲述哪种肥料更适合西红柿；
他耐心听着母亲絮叨邻里的趣闻轶事，谁家的孩子考上了名牌大学，哪家婆婆和媳妇又闹了别扭；
傍晚，他牵着美希的手，在洒满金色余晖的乡间小路上散步，听她雀跃地计划着将来如果能有个小院子要种些什么花。
每一个瞬间都真实而温暖，但他的一部分灵魂却仿佛抽离了出来，悬浮在半空，冷静而焦虑地注视着这看似完美的日常图景。
但每当谈话陷入短暂的间隙，或是夜深人静、只能听到窗外虫鸣与身边妻子平稳呼吸声时，那个冰冷的问题便会如同幽灵般悄然浮现，无比清晰：
下一个坐上堀川集团那座金山宝座的人，最终会是谁？
是那个据说手段狠辣的长子？还是那个与政界关系暧昧的长女？亦或是那个看似低调却掌控了海外业务的小儿子？
他们之中无论谁最终胜出，又会将这座庞大的、蕴含着巨大能量也散发着腐朽气息的资本巨舰，驶向何方？是更隐蔽的掠夺，还是更肆无忌惮的扩张？
假期结束，返回东京的车似乎比去时更加沉重。
窗外的田园风光飞速倒退，逐渐被城市边缘的灰色建筑群所取代。
九条阵的心情却如同陷入了看不见底的泥沼，每一次试图挣脱，反而陷得更深。
美希敏锐地察觉到了丈夫沉默下的心事重重，她没有多问，只是轻轻地将头靠在他略显僵硬的肩膀上，用自己的体温无声地传递着支持与信任。
回到警视厅，熟悉却又令人窒息的办公环境扑面而来。空气中弥漫着咖啡、纸张和某种消毒水的混合气味。
堆积如山的待处理文件、同事们程式化的招呼声、电脑屏幕上自动弹出的新案件简报……
日常的齿轮冰冷而高效地再次开始转动，试图将他重新纳入那条名为「正常」与「秩序」的轨道，将那个在埼玉乡下忧虑着资本未来的九条阵拖拽回来，变回处理琐碎案件的九条警部。
……该搬运食物碎屑了，蚂蚁啊（アリよ）。
——某个冰冷的声音仿佛在他脑海深处响起。
「お帰りなさい、九条警部！埼玉はどうでした？のどかでよかったでしょう？」
（欢迎回来，九条警部！埼玉怎么样？很宁静舒心吧？）
一位年轻的下属警官笑着递过一杯刚泡好的、热气腾腾的黑咖啡。
「ああ、ええ…のどかでよかったよ。ありがとう。」
（啊，嗯…很宁静，挺好的。谢谢。）
九条阵接过咖啡，指尖感受到瓷杯的温热，他努力让自己的嘴角上扬到一个恰当的弧度，让笑容看起来尽可能自然些，但眼底的疲惫与疏离却难以完全掩盖。
他坐下来，深吸一口气，试图将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积压的事务上。
大多是些司空见惯的盗窃案报告、邻里纠纷调解记录、交通事故调查书……
这些与不久前那场惊天动地、牵扯超自然力量的堀川事件相比，显得如此「平凡」，甚至有些可笑。他强迫自己集中精神，翻阅着枯燥的卷宗，在文件末尾签下自己的名字，参与小组的案情讨论会。
然而，他的效率明显大打折扣。
在阅读一份关于便利店抢劫案的详细报告时，他的目光会不由自主地飘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思考着堀川集团那几位「继承人」此刻正在六本木哪家高级料亭里进行着怎样的利益交换或密谋；
在听取下属关于辖区内近期自行车盗窃案频发的汇报时，他会突然走神，担忧着一旦新的、或许更冷酷无情的领导者上台，为了快速攫取利润或转移内部矛盾，是否又会在某个角落制造出新的、甚至比「相模湾垃圾山」更触目惊心的公害事件？到那时，他又该如何自处？
【自分の行动は、果たして意味があったのか？】
（自己的行动，究竟是否有意义？）
【ただの悪の代わり映えに过ぎなかったのではないか？古い悪を倒しただけで、新しい悪が育つのを手伝っただけなんじゃ…？】
（难道只是徒劳的恶势力换血？仅仅打倒了旧的恶，反而协助了新的恶滋生吗…？）
这种自我质疑的念头如同最顽固的鬼魅，在他每一次试图将心神拉回「当下」、专注于眼前「职责」时，便悄然探出利齿，啃噬他的注意力与决心。
他感觉自己仿佛被一种无形的力量割裂成了两半：
一半是必须埋首于案牍、处理鸡毛蒜皮案件的九条警部，另一半则是深陷于对未来的巨大隐忧和对过去血腥抉择进行痛苦反思的九条阵。
他知道这样下去不行。
无论是作为警察还是作为一个人，这种状态都持续不了多久。
他必须做点什么，至少……要尽可能地密切关注堀川集团的动向，收集信息，不能像鸵鸟一样把头埋进沙子里，坐视可能更糟糕的情况发生。
他开始利用警部的职务权限，以调查「可能与集团动荡相关的潜在经济犯罪」为模糊借口，更加隐秘地调阅与堀川集团相关的、非直接暴力罪案的经济情报简报、商业新闻深度分析和财经界的内部流言，试图从这些纷乱复杂、真伪难辨的信息碎片中，拼凑出一幅可能接近真实的未来权力格局图景。
这份额外的、看不见的「工作」极大加重了他的心理负担，也让他的日常警务工作变得更加忙碌和心不在焉。他时常在会议中途愣神，需要下属提醒才能反应过来；批阅文件时，笔尖会长时间停留在一处，留下墨点的污渍。
……
与此同时，位于文京区的东京大学本乡校区里，正是冬末春初、寒流余威未退的时节。
古老的银杏树尚未抽芽，枝桠嶙峋地指向天空。学生们抱着厚重的书本或笔记本电脑，匆匆穿行于充满学术气息的林荫道间，或在图书馆的暖气的嗡嗡声中埋头苦读，或在咖啡馆里小声讨论着课题，空气中弥漫着青春的活力、对未来的憧憬以及…属于凡人世界的、平凡的烦恼。
神渡准——作为「中国留学生神渡准」——也混迹于这片青春的海洋之中。
他依旧穿着用料考究、剪裁合体却并不张扬的便装，但其目光空茫，仿佛焦点落在无限远处，与周围那些努力融入校园氛围、或是为学业绩点、就业前景而焦头烂额的学生们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并不显眼，仿佛只是一抹沉默的背景色。
他的「日常」，更像是一场漫不经心的、带着些许观察性质的、近乎完美的扮演。
在一间阶梯教室的经济学讲座上，头发花白的老教授正在讲台上滔滔不绝地用粉笔书写着复杂的宏观经济模型公式，分析着市场看不见的手。
下面的学生们有的奋笔疾书，生怕漏掉一个考点；
有的则抵抗不住午后暖洋洋的暖气，昏昏欲睡；
还有的偷偷在桌面下刷着手机，关注着娱乐圈的八卦新闻。
神渡准坐在靠窗的位置，午后偏斜的阳光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光影。
他指尖无意识地把玩着一支看似普通却价值不菲的钢笔。
教授讲述的那些供求曲线、边际效应、货币政策，于他而言恐怕如同孩童堆砌沙堡般浅显甚至充满根本性的谬误。
他的目光掠过窗外，看着一片枯黄的银杏叶在寒风中打着旋儿悠然飘落，其轨迹在他眼中或许能瞬间分解出无数种流体力学、空气动力学与概率论的复杂模型，但他只是漠然地看着，没有任何深入探究的兴趣，仿佛那落叶与黑板上的公式并无本质区别。
偶尔，会有同小组讨论的女生，脸上泛着红晕，鼓起勇气抱着课本过来，请教他关于课上某个难懂的知识点（或许其中更多掺杂了想要接近他本人的意图）。
他会抬起眼，用那种极其平淡、近乎照本宣科、缺乏任何情感起伏的语调，给出绝对精准、直达核心却毫无热情与延伸的答案，让对方在得到冰冷解答的同时，也清晰地感受到一种非人的、难以逾越的疏离感，最终只能讷讷地道谢，悻悻然离去。
午休时分，他通常会独自一人坐在食堂僻静的角落，面前放着一份极其简单、甚至有些简陋的学生定食——米饭、味增汤、一小份主菜和腌菜。
他并不需要这些凡俗食物来提供能量，进食这种行为对他而言，更像是一种对他过往身份的一丝模糊模仿，以及对这具化身味觉系统的无聊探索。
他会以一种抽离的姿态，观察着周围学生们热烈地讨论着学业难题、社团活动、恋爱烦恼、以及沉重得足以影响人生的就业选择。
那些对凡人来说至关重要、倾注全部心力的人生议题，在他那双非人的眼眸中，或许如同观察蚁巢中的工蚁们热烈讨论着一粒面包屑的最佳搬运路径，有趣，却无关紧要。
有时，他会「偶然」在校园里遇到穿着运动服、浑身散发着活力的九条猛。
或许是因为兄长九条阵总是含糊地提及这位「神渡君」帮过不少忙（当然，具体如何帮的，涉及超自然层面，自然无法明说）。
于是，这位体育老师如今见到他时，总会展现出日本人少有的热络，大大咧咧地揽住他的肩膀（尽管每次接触都让神渡准微微蹙眉），用洪亮的嗓音邀请他下次一起去喝一杯，大声抱怨着现在的大学生体质太差、不够有毅力，或者分享着教职工之间流传的无伤大雅的趣事。
神渡准会维持着最基本的礼貌，用单音节或短句应答，偶尔嘴角会勾起一丝极其细微、难以捉摸的弧度，仿佛在欣赏一件特别活跃、特别有趣的活体标本，观察着其情感表达的每一个细节。
放学后，他或许会去图书馆，但并非为了查阅与课程相关的资料。
他修长的手指可能会从浩如烟海的书架上，随意抽出一本与其经济学专业毫无关系的、关于拜占庭帝国镶嵌艺术或玛雅文明天文历法的冷门书籍。
然后，他通常会去往那家位于东京大学附近某个偏僻角落、名为「蚁の巣」（蚂蚁之巢）的老旧咖啡店，在惯常的、靠窗的位置坐下。
点一杯咖啡，有时加糖，有时不加，似乎只是为了进行「饮用」这个动作。他摊开手中的书，目光落在纸页上。
午后的阳光透过擦拭得并不那么干净的玻璃窗，在他身上镀上一层柔和的金边，纤长的黑色睫毛在眼下投下浅浅的阴影。
那静谧、专注的画面美好得如同精心构图的电影海报，却透着一股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非人的抽离感，仿佛他只是暂时借用了这个空间和这副皮囊，其内在的注意力早已飞升到了另一个维度。
他的存在，就像一滴密度迥异的油融入了水中，看似共存于同一容器，实则永远隔着一层无形的、无法突破的界限。
无人知晓这具年轻英俊的、吸引着不少目光的皮囊之下，隐藏着的是能够轻易颠覆物理规则、操纵概念、甚至驱使原罪之力的古老存在。
他似乎也乐于维持这种无害的伪装，将这间百年学府及其中的万千生灵，视为一个巨大的、动态的、持续运行的人类社会观察室，用以打发这具化身所经历的、近乎永恒的时间流中的微小片段。
或许，在某个瞬间，他的目光会偶然掠过店内其他客人遗留下的报纸上——
那关于堀川集团争产闹剧的八卦新闻标题，或是他那超越常人的感知，能捕捉到从远方警视厅方向传来的、属于九条阵那持续不断的、混合着焦虑与决意的烦恼波动。
但他对此的反应，或许只是极轻地、无人能察觉地动一下嘴角，形成一个没有任何温度可言的、近乎虚无的弧度。
然后便继续将目光投向手中那本关于文艺复兴时期湿壁画技法与宗教象征的厚重书籍，仿佛其中颜料与灰浆的调配比例，远比人类社会的财富与权力更迭、爱恨情仇有趣得多，也永恒得多。
【一方は日常に潜む忧いを抱え、一方は日常そのものを傍観する。】
（一方怀抱着潜藏于日常的忧虑，一方则旁观着日常本身。）
【同じ东京で、交わることのない二つの毎日が流れていた。】
（在同一片东京的天空下，流淌着两条永不相交的日常之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