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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条阵带着满腹的、几乎要将他灵魂撕裂的震撼与更深的迷茫,如同梦游者般,步履虚浮地离开了「世道」。
店门的开合,短暂地携入了外界夜晚的喧嚣——
车辆的鸣笛、模糊的人语、都市永不疲倦的呼吸声,但这一切随即被厚重的门扉隔绝,店内重归一种近乎绝对的沉寂。
只剩下角落里那座古老【置き时计(座钟)】的指针,规律地发出细微的滴答、滴答声,如同时间本身冰冷的心跳。
神渡准依旧保持着那副慵懒的坐姿,深陷在暗红色的天鹅绒沙发里。
他空茫的目光却似乎穿透了紧闭的木门,追随着那个灵魂正步履蹒跚、失魂落魄地融入东京无边夜色的背影。
他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抬了抬手,苍白的指尖在空气中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仿佛拂去了某种看不见的尘埃。
「凉子、千鹤、片付けて、灯りを消そう。」
(凉子、千鹤,收拾一下,熄灯吧。)
他的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丝毫刚刚进行了一番颠覆性对话后的情绪起伏,仿佛只是宣布一个日常的结束。
他甚至早就知道九条阵会这时候来,所以「世道」特地为他在深夜留了个门,平时这门早就锁了,他怎么可能一下就推开了。
「はい、准様。」
(是,准大人。)
水野姐妹恭敬地低声应答,声音柔和而驯从。
她们如今对神渡准的称呼,比之以往更加恭敬且带着一种奇异的亲切感。
已从有些公事公办的【ボス】(老板)悄然变成了带着尊崇与归属意味的【准様】(准大人)。
虽然相处的时光以他们的角度而言并不漫长,但早已让她们彻底习惯了世道人那莫测的行事风格与偶尔石破天惊的言论。
她们安静而高效地行动起来,如同两台精密而优雅的仪器。
将方才展示的几件华服小心翼翼地收回防尘柜中,用柔软的绒布擦拭光可鉴人的玻璃台面,将每一张椅子、每一个摆件都调整到最完美、最初始的角度。
整个过程轻柔而迅速,悄无声息,如同在夜幕下演练过无数次的默剧。
店内的灯光依次熄灭,如同舞台落幕。
最后,只留下沙发旁那一盏散发着昏黄光晕的落地灯,将神渡准的身影温柔地笼罩在一小片温暖的光圈之中。
而他的大半身躯,则自然而然地没入了后方深邃无边的黑暗里,光与影在他身上形成一道泾渭分明却又和谐共存的界限。
姐妹俩无声地躬身行礼,如同退潮般悄然隐入了店铺二楼自己的卧室之内,没有留下丝毫多余的声响。
店内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那座老座钟永恒的滴答声,以及尘埃在光束中缓慢浮动的轨迹。
神渡准并没有移动。
他不需要睡眠,休眠对他而言,更像是一种对永恒时间的无聊模仿,或者仅仅是一种观察尘世如何陷入周期性沉寂的姿势。
他缓缓地、几乎是顺应着沙发的引力般躺倒下去,身体舒展开来。
一条手臂抬起,随意地搭在额前,遮住了那双能看穿太多真相、映照出太多虚无的眼睛。
然而,这种凡人用以寻求片刻安宁的动作,于他而言,只是一种徒劳的、近乎自嘲的心理安慰。
纵使神渡准一再拒绝,它们却总是如影随形。
浓稠的黑暗中,他方才对九条阵所说的那些话语,如同拥有自主生命般,一字一句地、清晰地在他自己的脑海深处回响起来,带着冰冷的余韵。
「异分子を剪定する…」
(剪除异己…)
「思想に絶対的な境界线などなく、ただ…‘违い’があるだけ…」
(思想并无绝对界限,仅仅只是‘不同’…)
「あなたの正义を通しただけ…」
(贯彻你的正义而已…)
是的,点到为止。
只能点到为止。
世人大多心安理得地活在一个幻觉里:
以为这个世界如同结构精密、运行平稳的四轮轿车,沿着既定的规则道路稳步前行,虽有偶尔的颠簸,但总体稳固可靠。
法律、道德、社会公约……这些看似坚硬的框架,赋予了他们莫大的安全感与秩序感。
可只有神渡准知道,这看似坚固无比的一切,实则脆弱得如同精美的琉璃细工(琉璃工艺品),轻轻一触,便会碎裂满地。
社会的本质究竟是什么?
它并非源于某种崇高的理想或天然的法理。
它仅仅是……人与人之间彼此妥协的产物。
是无数孱弱而各有欲求的个体,为了避免相互毁灭、为了能勉强共存下去,而达成的、一份极其脆弱且永远处于动态变化中的临时协议。
一旦有人不再愿意妥协于他人制定的规则——
就像久崎隼人,他彻底拒绝妥协于世俗社会对「生命」和「艺术」的定义;
就像九条阵,他最终拒绝妥协于一个无法用自己信奉的规则去审判的「善人」
——那么,彼此之间的毁灭就会如同呼吸一般自然发生,甚至无需额外的理由。
这甚至无关乎那些浮于表面的、吵吵嚷嚷的所谓对错。
每个人自降生之初,灵魂深处便已然携带着根源性的对立。
家世、经历、认知、信仰、追求……
这些碎片构建起一个个独一无二却又彼此隔绝、无法真正互通的世界观。
人,从根本上,无法真正理解另一个人。
他人即地狱?
他人即异类!
异类即地狱!
人从根源上,是根本无法容忍【异类】的存在的,对于所谓的【异类】,人们有的从来不是共感,仅仅只是忍让而已。
至于所谓的「理解」,也不过是基于共同规则的妥协,或是更为可笑的、自以为是的心理投射。
久崎隼人至死也无法理解九条阵为何要阻止他创造「永恒之美」,正如九条阵或许永远无法真正理解久崎隼人为何能将谋杀视为「慈爱」。
他们的灵魂,从根源上就存在于永不交汇的轨道。
这种根源性的隔绝与异质,使得人毁灭人从来不是值得哀叹的悲剧,而是一种理所当然的结果。
人毁灭人,从来理所当然。
只是大多数时候,被那份脆弱的妥协协议和庞大的社会框架勉强压抑住了而已。
神渡准的嘴角,在黑暗中勾起一丝冰冷到极致、甚至带着一丝腻倦的弧度。
若是有一天,所有人都彻底开悟,看透了这层脆弱妥协协议的本质,不再愿意压抑自身那独一无二、且注定互不相容的「道」。
那么,眼前这个看似繁华有序、灯火辉煌的文明世界,将会在瞬间如同被海浪冲刷的沙堡般崩溃瓦解,回归到最原始、也是最本质的状态——
各执各法,各行各道,相互征伐,直至毁灭。
人与人之间,从来如此!
想到那个已经到来过无数次、混乱而真实的景象,就连他,也感到一种近乎……已经腻倦的残酷诗意。
而在这巨大的、无形的、由妥协构成的牢笼里。
此时此刻,又有多少人,像今天的九条阵一样,在无意中窥见了这恐怖真相的一角。
于是在无边的痛苦与迷茫中,强撑着自己摇摇欲坠的信念,继续努力扮演着「正常人」的角色,努力地「搬运着面包屑」呢?
【哀れなアリたちよ。】
(可怜的蚂蚁们啊。)
他放下搭在额前的手臂,睁开了眼睛。
深邃的黑暗于他而言如同白昼,他的目光精准地落在了沙发旁的小几上。
那里,静静地放着一本书——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
他伸出手,修长的手指掠过冰冷的书脊,随意地将其拿起,摊开,覆盖在自己的膝盖与腹部之间。
厚重的书页仿佛拥有自己的意志,自动地停留在拉斯柯尔尼科夫深陷于超人理论中内心激烈挣扎与痛苦的篇章。
但他并没有去阅读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
只是任由那本探讨极端罪恶、灵魂煎熬、逾越界限以及随之而来沉重惩罚的文学巨着,如同一个沉默而沉重的注脚,压在他的身上,与他刚刚所思所想的一切形成无声的共鸣。
然后,他缓缓地、彻底地闭上了眼睛。
并非入睡,而是进入了一种更深沉的、绝对的静止与清醒。
窗外,由相对安静的「世道」延绵至整个竹下通,再到繁华无比的东京,霓虹依旧闪烁,如同永不熄灭的欲望之眼。
车流如同光海中奔息的浪花,永无休止。
无数人沉入梦乡,或正在为新的一天苏醒。
无数人彻夜难眠,或正在为旧的一天死去。
太阳总会照常升起,对所有人而言,宁静的黑夜总会结束。
在这时代。
白昼往往比黑夜更吓人。
没有人知道,在这家名为「世道」的高定服装店最深处。
一个早已蜕变为非人的存在,正以绝对的清醒,静静地、孤独地承载着这个世界最沉重、最黑暗的真相之一。
直至天明。
那盏昏黄的落地灯,依旧温柔而固执地笼罩着他静止的、如同雕塑般的身影,以及那本覆盖在他膝上的、《罪与罚》的黑色书脊。
光与暗,在此刻达成了一种永恒的静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