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难——人生选择之难
亚龙知道，女人在复述听来的事物过程中总会有意无意地添枝加叶，使其更加生动感人和富于故事性。他静静地听着苗红讲述昨天同学们的经历，并以自己的阅历和态度来审视这些人生选择之传奇。
苗红继续讲述她听来的同学们的故事。
夏建国说他父母都是普通的工人，平时不太管孩子，自己小时候便自由惯了。别人嫌他霸道又长得丑，不愿意和他玩，他就自己找东西玩。用小树棍儿扎蜻蜓尾巴，观察蜻蜓从痛苦到死去的完整过程。觉得不过瘾，就用小树棍儿捅屎壳郎屁股，做成小风扇取乐。还不够好玩儿，就用弹弓打麻雀、下夹子逮耗子、抓猫、追鸡、撵狗。上学了，那股狠劲就放到了同学们身上，拿同学开心。在校外打架吃亏了，就回学校欺负同学，将受的气儿撒到同学身上。亚龙的反抗给了建国第一次挫败感，他曾经鼓动其它小喽啰给亚龙一点儿教训，但也被反击回来，他似乎意识到自己在与学生的家长、老师和学校对抗，感觉到自己的势单力薄，没有胜算，于是多少收敛了一点儿。后来，当初和他一起混的小喽啰只剩下程力还跟着他。
建国混到高中没毕业就顶替父亲进厂做了工人，开始给邹师傅打下手学习钳工。刚进入一个全新的环境，这里，钢水流淌，浇筑成奇形怪状的金属毛坯件，黑黢黢的铁疙瘩在小小刀具的切削下变成亮闪闪的精密工件，又被组装成高速运转的机器。建国觉得自己什么都不懂，没有再敢胡作非为，在如此陌生的环境里只得听从师傅的安排。但时间一长，他又变得拖拖沓沓，没有年轻人的精神头儿，对师傅的指导也开始无精打采地应付。由于偶然在车间办公室里的“惊鸿一瞥”，他迷恋上了车间统计员钱晓燕。钱晓燕也是顶替母亲刚刚进厂的工人，恰好填补了统计员兼文员的空缺，每天装束整洁，坐在办公室里做着文员工作。她皮肤白净，五官秀气，乌黑的发辫齐腰，工作服总是纤尘不染，仿佛飘散着一股纯净新鲜的棉花香，尽管建国从没有闻到过真正的棉花香味。没有机油气味儿的工作环境与少女不经意的洁净打扮，使女孩的形象在建国的眼里提升了好几个档次。建国想尽方法讨好晓燕，中午，晓燕还在忙于数据统计或抄写文稿时，建国自告奋勇到食堂给她打饭，选最贵最好的小炒儿；把自己发的劳保用品洗衣粉、劳保手套和毛巾送给晓燕，尽管晓燕也同样有这些东西；求人将工会发的电影票换成与晓燕邻座，等等。但晓燕明显是看不上夏建国，对他爱搭不理。建国很是苦恼，变得闷闷不乐。
平日里，师傅也在琢磨如何带好这个徒弟，不仅要传授技术，还要教会更多的东西，只有懂得了做人的基本道理，才能够真正地虚心学习，才能成为一个好徒弟。师傅观察建国的日常行为，知道他对车间统计员姑娘的心思，认为这是一个难得的激发徒弟工作热情的良机，便将他叫到跟前，说：“孩子，知道为什么人家看不上你吗？”建国平时对师傅的话总是有一搭没一搭的，虽然每次都听着，但很少真正听到心里去，也少有积极回应。这次，师傅对他个人问题表示出了关心，对建国来说也是稀罕的体验。建国说：“师傅，您说什么？”师傅见徒弟有了回应，接着说：“你好眼力，晓燕是个好姑娘，但是，你只知道喜欢人家，那你知道人家到底喜欢什么呢？我看人家对打午饭和劳保用品都没有兴趣。两个人要走到一起，就要获得相互信任和信赖才行，要让人家喜欢你这个人才行。你很聪明，不用我说那么多。你看你，又黑又瘦，还罗锅儿着背，自己觉得挺帅的，可是大家都看你这样挺丑的。首先，要从形象上挺拔起来，像个爷们儿的样子。关于能力，看在我和你爸是哥们儿的份儿上，我会毫无保留地将技术传授给你。但是，你要有踏实学习的心思，包括，如果想学操作机床，只要打好了基础，什么机床都可以干。当你拿到技术能手称号、做了小组长，你再看看大家对你的看法，怎么样？”建国终于点了点头，说：“师傅，您为我开启了心里的一扇窗，我听您的！”建国在表达决心的同时，还为自己刚刚有感而发地说了那么一句关于窗子的形象而生动的话语而感动。
这次师徒对话虽然内容不多、时间不长，却是一次触动心灵的对话，让建国大彻大悟。从此，他像换了一个人，每天精神抖擞，尽量挺直腰杆儿；早晨提前一刻钟到岗，为师傅打来热水沏上茶；按照头一天布置的任务，做好工位上的准备；白天工作一丝不苟，将工件的加工质量向师傅的水平靠拢；下班前，将工作区清扫得干干净净，将工具工工整整地放回入工具柜里，将毛坯件和半成品分门别类整齐地码放在架子上，恭敬地等待师傅宣布下班。每天干的这些活，他觉得一点儿也不复杂，一点儿也不累，跟着师傅下班的时候心里感觉从没有过的踏实。三个月后，建国就获得了车间领导的表扬，一年后，建国获得了技术能手称号。在此期间，晓燕在提供给厂宣传部的个人先进事迹与新闻报道过程中，不自觉地就与建国搭上了关系，两人很快就走到了一起，两年后领取了结婚证。建国领着晓燕向自己的师傅千恩万谢。
经过数年的努力工作，夏建国熟练掌握了钳工基本功，并逐步晋级到五级钳工，这在年轻钳工中实属难得。时值改革开放浪潮席卷大江南北每个角落，国民经济快速发展带来了良好的创业机会，民营企业如雨后春笋般涌现出来。建国的师傅老邹手艺精良，名声在外，常有民营企业主来聘请。邹师傅退休后去了民营企业做技术指导，将夏建国也带了过去。企业从事机械加工和设备维修业务，老板曾经在一家国营企业做业务员，积累了丰富的客户资源，就是缺少像老邹与夏建国这样的能工巧匠。自从老邹带着徒弟建国来到这家企业，老板如虎添翼，企业生意兴旺。由于夏建国技术精湛又踏实肯干，很快成为了企业骨干，同时，他与客户的沟通能力也让老板佩服。不过，也正因如此，在一些业务处理上，夏建国与老板产生了分歧：为了节约成本，老板有时将加工过程简化或者降低加工标准，建国则坚持高标准严要求；有时为了展示企业实力，老板又为客户提供过高标准的配件，建国则表示够用即可，不必浪费资源。如此这般情况的反复，两人相互看不上眼，形成了人们所常说的“不对付”。此时，夏建国也听不进师傅息事宁人的劝解，老板有时也被气得要辞掉建国。久而久之，年轻气盛的夏建国不愿再就此混下去，在学得了全套的企业经营之道后，辞职单干，与之前的老板展开了公开的竞争。
在创业的筹备过程中，夏建国到处踅摸能够与自己一起创业的伙伴，此时才发现自己没有交到什么真正的朋友，倒是想起了小学时的程力。找到程力时，程力正在为找不到工作而犯愁，他平时就是靠四处打零工谋生，三十好几了还没有女朋友，因为没有女孩愿意嫁给一个穷困潦倒的赖汉。程力还与退休的父母住在老旧的职工宿舍楼里。周末上午，建国敲开程力家的门时，程力看到一位西装革履衣冠楚楚的先生一脸笑容地出现在面前，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夏建国说：“怎么，不认识我了？”程力赶紧将建国让进屋里。两人并肩坐在床上，寒暄了几句。建国开门见山地说：“得了，跟我干吧，正经生意，开工厂……”程力将信将疑，“开工厂？我什么都不会，只干过餐馆洗盘子、工地搬砖、商店守夜人……”建国拍着程力的肩膀，“兄弟，你知道我以前的样子，现在你看我不一样了。听哥哥我的，只要你肯干，没有学不会的。哥哥知道你本来聪明，才来找你。过去哥哥给你带偏了，现在咱们一起干事业！要干出个人样儿来！”从此，程力忠心耿耿跟着夏建国干事情，在建国的小工厂里给人打下手、学技术，跟着建国见客户，帮着照看工厂的事务，像变了一个人，成了建国的左膀右臂。经过十几年的奋斗，建国的工厂已经有了很大发展，雇着好几十名工人，还根据政策雇佣了几名社区的残障人士。在工厂的小食堂开设了社区老年专座，为生活困难的老年人提供优惠午餐。建国还曾经让服完三年刑期出来的张鹏——就是你那个捣蛋的邻居孩子，到他的工厂工作，可是那个家伙又开始染上了毒品，还跟其他工人闹矛盾，差点把车间给点着了，就又被判了刑，这样的人就是屡教不改，难以教化了，把建国气的不行，但是也没办法。程力是真的活出了个样子，钱晓燕将自己的大学同学萍萍介绍给了程力。萍萍小巧玲珑，白白净净眉清目秀，黑黑的大眼睛异常纯净，圆润的小鼻子骄傲地翘着，红艳艳饱满的小嘴唇儿像含苞待放的花朵。在婚庆现场，夏建国作为证婚人出席活动并讲话。在婚宴上，建国目光炯炯，有一半时间盯在萍萍身上。建国的老婆钱晓燕先后拧了建国大腿两把，咬牙切齿地对建国说：“看看看，究竟是没有见过世面，瞧你这点儿出息！”晓燕已经怀上第二个孩子，她说：“我们马上就要有第二个孩子了，看你守得住守不住大本营！”建国赶紧用手捂着妻子的肚子，“这才是我的大宝贝儿和小宝贝儿！我马上就要有三个宝贝了。老婆别担心，你永远是我的唯一的大本营！”
新人挨桌敬酒时，程力来到建国跟前，举着酒杯，还未开口，泪水已经在眼眶中打转。他结结巴巴地说：“大哥，我真不知该说什么好，是你改变了我，改变了我的命运，让我真正成为一个人，没有你的帮助，我现在还不知道在哪里呢，感谢大哥！”说着，他一把抱住建国，趴在他肩上呜呜地哭了起来，杯中酒撒到建国高档定制西装的后背和裤子上，萍萍抹着眼角的泪水，赶紧接过程力手中的酒杯边，用餐巾纸擦拭建国衣服上的酒液。建国微笑着搂着程力，拍着他的后背安慰着他。程力接过新娘递过来的纸巾擦了擦眼泪，再次端起酒杯，向钱晓燕鞠躬，“特别感谢大嫂！大嫂帮我介绍了这么优秀的媳妇儿，感谢大嫂！”两位新人向晓燕鞠躬。晓燕为新人送上最美好的祝福：“祝你们恩恩爱爱！早生贵子！白头偕老！”
不久，程力也有了可爱的孩子，买了大房子，与妻子一同孝敬双方父母，一家人其乐融融，引得大家羡慕。不过，也有不羡慕夏建国和程力的，那个吴学民，现在还在原来的工厂里干呢，等着再过几年退休，整日悠哉游哉，说没有加入民企也是考虑不用为了挣钱而苦苦奋斗，只求安安稳稳过一辈子。不过，话说回来，这些人看上去都老了，很多人头发已经花白了。
苗红继续说：“昨天晚上同学聚会，程力忙前忙后地给大家倒茶敬酒的活跃气氛，如果不知道他小时候的熊样儿，看着他还真的像那么回事儿呢，哈哈。话说回来，夏建国是咱班的大款，开着大奔驰来参加聚会，其他人都没有他那样的能力，一出手就上万元。他讲自己的故事，并没有炫耀的意思，而是说明自己真的改过自新，发迹了，请大家吃个饭，叙个旧。”
“真是不错。”亚龙也感叹道：“没想到，夏建国这是脱胎换骨的变化，还带着朋友一起致富。”又暗想，尽管没有见到夏建国，但是，通过苗红的讲述，知道建国是找到了他的人生目标，活得明白。如果能够像他那样脱胎换骨的活法，是不是已经可以找到真龙了？
“昨天的故事可多了，当然，我最关心的就是念念，”苗红继续她的故事。
念念和苗红之间有些年没有联系了，念念与广智结婚后很快有了个男孩儿。两人总是合计着如何赚钱买房，曾经尝试股票投资，赶上所购股票的公司财务造假，投资几乎血本无归；借钱与朋友合股投资办咖啡厅，又被朋友算计，连带债务责任，被迫卖掉念念父母留下来的一套房子还债。念念说，这一切都是对所谓的朋友太过信任造成的后果，只有自己默默承担，好在广智及时止损，避免了投资越陷越深。两人将卖房还债剩下的部分资金自己支配，经过多方调查和精心策划，开了一家复印店。由于满足周边社区需要，还有来自工作关系的朋友们支持，小店生意兴隆。没两年，两人又开了一家小型印刷厂，没几年就做大了业务。如今，两人实现了经济自由，住着大别墅，给家里老人也换了处大房子，儿子在国外硕士毕业后入职一家知名企业工作，不过，念念希望儿子回国。儿子在国外过的可滋润了，而且，没有父母管束，活得可自由了，不愿意回来，念念两口子也就随他意愿了。
苗红接着说：“念念两口子如今还在忙着他们的印刷厂，如今竞争激烈，不如前些年那么好干了，但是有客户基础，所以，他们还在兢兢业业地平稳经营着。”
亚龙不知道说什么好。夏建国是亚龙小学时接触最密切的一个反面角色，念念是苗红最亲密的伙伴。如今，无论是反面角色还是亲密的伙伴，事业都在蒸蒸日上，日子红红火火。反观自己，与苗红磕磕绊绊走到今天，一家三口人挤在城乡结合部狭窄的居室里，每日还在锲而不舍地找工作，心里多少有些不是滋味。以通常的标准来讲，建国、念念与广智都是人生赢家，甚至从目前状况来讲，程力都有资格可以傲视亚龙，虽然古人有云“不为五斗米折腰”，但当今社会，乃至历朝历代不都是以成败论英雄吗？如今，自己的状况更接近“一贫如洗”、“囊中羞涩”，如何面对妻儿？
苗红继续说：“这一阵子，我与念念又有了沟通，她说了几次让我去找她玩儿，我们应该又会有一些共同话题。”
“你们是永远的好朋友，她的宝贝儿子不在身边，可以和她多聊一聊。”亚龙没话找话，掩饰话题的尴尬。
不想，苗红眉头微蹙，面露难色，“相比之下，我们真是穷人啊。”
亚龙知道，这是苗红真实想法的自然流露。他只得说：“苗红，每个人、每个家庭的生活都有所不同，都是有苦也有乐，苦乐自知。无论何时，我们都应该过好我们自己的生活。”
“嘻嘻，这个我知道，听你的，老公。”苗红脸上很快又阴转晴，“我还要继续说呢。对了，咱们班里还有一位作家，你应该知道，是谁？”
亚龙一时没有想起来，摇了摇头。
“郭晓光，你还记得吗？”苗红问。
“就是那个讲外星人幼儿园小朋友故事的那个吧？”
“是的，大家都记得黄老师说过，晓光会成为一名作家，不过，昨天他也没有到场，说是去外地采风去了。”
“看来，没有到场的才是最厉害的。”亚龙笑着说。
“得了吧，人家是作家。社会上还有传言，说他小时候遇见过外星人，从外星人那里获得写作的超能力，从来写故事都是下笔如有神。”说到此，苗红又话锋一转，“唉，人家都有本事，你看看你呢？”苗红又在这里等着，不错过任何怼丈夫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