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压抑而亢奋的犬吠声，如同一根根淬了毒的钢针，穿透夜幕，精准地刺入山梁上每一双警惕的耳朵。
小马倌把脑袋埋得更深了些，身下的草叶被露水打湿，冰凉刺骨，他却浑然不觉。
他死死盯着县城西校场方向，那里灯火通明，将几个巨大的铁笼照得轮廓分明。
借着偶尔巡逻的火把光亮，他终于数清了，整整七头！
七头比牛犊子还壮实的东洋狼犬，被粗大的铁链锁在笼中，焦躁地来回踱步，喉咙里发出令人心悸的低吼。
它们日夜哀嚎，声音里充满了嗜血的渴望，搅得半个县城都不得安宁。
这绝不正常。
小马倌心里升起一股寒意。
他屏住呼吸，借着一队巡逻兵走过的间隙，像只狸猫般悄无声息地向前摸了百十米。
距离更近了，一股混杂着骚臭和血腥的气味扑面而来。
他看清了，其中一头最壮硕的狼犬，嘴角已经开始溃烂流脓，腹部不正常地高高鼓起，像是塞了个皮球。
它不再踱步，只是趴在地上，粗重地喘息，但那双绿油油的眼睛，依旧死死盯着山林的方向，充满了疯狂的恨意。
小马倌的心脏狂跳起来，这景象让他想起了村里闹瘟病的土狗。
他不敢再多待，连滚带爬地溜下山梁，一路狂奔回了营地。
“团长！狗！城里的狗有古怪！”
林锋正在地图前凝神，听到小马倌带着喘息的报告，他猛地抬起头，眼神锐利如鹰。
“说清楚！”
听完小马のを，林锋的脸色瞬间凝重。
他没有丝毫犹豫，一把抓起桌上的手电，对身旁的医员低吼道：“带上你的家伙，跟我走！”
一行人迅速赶到后山那处掩埋点。
昨天，他们在这里击毙了一头试图闯入防区的病狗，正是小马倌描述的那副嘴角溃烂、腹部肿胀的模样。
尸体被重新挖了出来，在手电光下，医员锋利的手术刀划开肿胀的狗腹，一股恶臭轰然炸开。
众人纷纷掩鼻后退，林锋却强忍着不适，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
“团长，你看这是什么？”医员从一堆腐烂的内脏中，夹出了一片被胃液浸泡得发黄的纸片。
那是一截没有燃尽的引信纸，已经被泡得软烂，但上面的油墨字迹却异常清晰。
林锋小心翼翼地接过，凑到手电光下，瞳孔猛地一缩。
纸上赫然印着七个字：“丙字型延迟发火装置”。
回到指挥部，林锋将那张小小的纸片摊在油灯下，又从文件袋里抽出几份缴获的伪政府公文。
灯光摇曳，他的目光在两者之间飞速比对。
没错！
字体结构，笔锋的顿挫，几乎一模一样！
更重要的是，在纸片边角，他发现了几道极其细微的、不规则的压痕。
“不是印刷机……”他喃喃自语，指尖在那压痕上轻轻摩挲，“是手工刻板！木纹！这是雕版特有的木纹压痕！”
一个大胆的推断在他脑中成型。
敌人内部，藏着一个能够接触到机密、并且精通雕版印刷的匠人！
“去！把全县所有抗战前从事过雕版印刷的匠人名录都给我找来！”命令被迅速传达下去。
半小时后，一份泛黄的名单送到了林锋面前。
他的手指从上至下缓缓划过，最终，重重地停留在一个名字上——赵德禄。
老雕版赵师傅，张家村人，一手出神入化的阳刻手艺远近闻名，抗战前曾在县学里负责刊印《乡约》。
林锋的眼神变得幽深如潭，他转向身旁的白兰，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明天起，派两个最机灵的战士，便衣，盯死赵家前后巷口。记住，若有任何陌生人进出，不要惊动，跟上去，找机会活捉。”
与此同时，县城日军指挥部内，负责训练狼犬的队长“狼狗刘”正暴跳如雷。
一个搪瓷饭盆被他狠狠砸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
“妈的！不吃食，光叫！一定是八路那帮土匪在山里下了什么咒！”他指着铁笼里狂躁不安的狼犬，满脸狰狞。
兽医检查不出任何问题，只能归结为水土不服，这让他更加坚信是中了邪。
“不等了！今晚就动手！”他一把推开前来劝阻的副官，恶狠狠地说道，“情报不是说八路主力正在‘鹰嘴崖’集结吗？老子就带我的宝贝们去给他们送份大礼！”
他执意要证明自己的狼犬是无敌的。
当夜，他亲率一支工兵小队和犬队，借着月色，直扑所谓的“主力集结区”。
然而，他们一头撞进的，是一个精心布置的假雷阵。
“轰！”“轰隆！”
凄厉的爆炸声接连响起，火光冲天。
爆炸的威力并不致命，但巨大的冲击波却震塌了两处被雨水掏空的暗沟。
三名走在最前面的工兵惨叫着坠入数米深的沟壑，瞬间被泥石掩埋，没了声息。
混乱中，一头嗅觉最灵敏的狼犬似乎发现了什么，猛地向前一窜，却不料正正好好地撞上了一根几乎与草色融为一体的绊线。
“咻！”一声轻微的破空声响起。
一根淬了剧毒的钢针，精准地射中了它的左眼。
那头巨犬连哀嚎都没来得及发出一声，庞大的身躯猛地一僵，随即剧烈地抽搐起来，口吐白沫，当场毙命。
“黑风！”狼狗刘撕心裂肺地扑过去，抱起尚在抽搐的狗尸，眼睁睁看着它的生命迅速流逝。
他双目赤红，状若疯魔，对着冰冷的尸体嘶吼：“你看到了什么？你到底看到了什么？！是不是有鬼在布雷？是不是！”
他永远不会知道，他视若生命的“黑风”，在被毒针射中的前一秒，看到的最后一幕，并非什么鬼魅，而是一个熟悉的身影——老雕版赵师傅，在白天送木柴经过犬舍时，趁着看守不备，将一小撮无色无味的灰色粉末，悄悄撒进了给狼犬准备的粮食袋里。
林锋并没有因为敌人的愚蠢而有丝毫放松。
他有一种强烈的直觉，真正的杀招，还藏在更深的地方。
第二天夜里，他亲自出马，对城里的那家老印刷厂进行外围勘察。
他如同一只夜枭，悄无声息地攀上印刷厂隔壁的屋顶，揭开一片瓦，向里望去。
昏黄的油灯下，赵德禄师傅正佝偻着背，满脸皱纹，神情专注地低头雕刻着一块新的模板。
刻刀在他布满老茧的手中稳如磐石，木屑纷飞。
林锋的目光落在模板的图案上，瞳孔骤然收缩！
那图案，竟然是他们侦察连上周进行战术演练时，刚刚试验成功的“双环布雷法”！
怎么可能？这个布防图只有核心骨干才知道！
赵师傅每刻几刀，便会不由自主地抬起眼，紧张地瞥向墙角。
林锋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心头猛地一沉。
一名日军监工正靠墙而立，手里拿着的，根本不是什么监工记录，而是一份画满了复杂符号的完整电路图！
图纸的一角，甚至用红笔清晰地标注着一串无线信号发射频率！
一道闪电划过林锋的脑海，瞬间将所有线索串联起来！
所谓的“布雷手册”泄露，根本不是为了让他们按图索骥去排雷，而是引诱他们使用手册上的或与之相似的布雷方法！
赵师傅雕刻的这些图样，就是一个个遥控探针。
一旦己方在战场上使用了相似的布局，敌人就能通过这张电路图上的装置，远程激活埋伏圈，甚至……引爆己方埋下的地雷！
好狠毒的计策！
当夜，暴雨倾盆，电闪雷鸣，为突袭提供了最好的掩护。
林锋亲率一支精锐小队，如鬼魅般绕开印刷厂正门的哨岗，从一条散发着恶臭的排水渠潜入了进去。
在堆满油墨和纸张的昏暗库房中，林锋找到了那张被监工随手放在桌上的泛黄电路图。
他凝视着图上密密麻麻的线路，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一幅不可思议的立体影像——图纸上的线路仿佛活了过来，在他眼前自动拆解、重组，其中一个微小的红点，正在一个毫不起眼的线路交汇处疯狂闪烁！
那正是隐藏的微型发信器的位置！
他伸出手，在那张看似普通的铁皮桌面的夹层中摸索。
片刻后，指尖传来一阵冰冷的触感。
他用力一抠，一枚比指甲盖大不了多少的铜壳装置被取了出来。
撤离前，林锋看了一眼墙角堆积如山的、即将刊印的“布雷手册”图纸，划着一根火柴，随手丢了过去。
干燥的纸张遇火即燃，火光瞬间升腾，映照着他冰冷而坚毅的侧脸。
“你画的是图纸，我打的是人心。”他对着熊熊燃烧的火焰，淡淡地说道，“你赢不了。”
而在县城另一头的角落里，赵德禄师傅透过窗户，望着远处那冲天而起的火光，浑浊的老泪缓缓滑落。
他默默地拿起手边最后一块尚未完工的雕版，用尽全身力气将其凿成碎片，一块一块地，亲手投入了冰冷的灶膛。
回到营地，雨已经停了。
林锋将那枚冰冷的铜壳装置放在桌上，指挥部的骨干们围了上来，每个人的眼中都闪烁着复仇的火焰与抓住内奸的兴奋。
在他们看来，这枚发信器，就是揪出整个间谍网络的铁证。
林锋环视一圈，看着战友们充满杀意的眼神，却只是缓缓地摇了摇头，深邃的目光落在那枚小小的铜壳上，仿佛透过它，看到了一个更加庞大、更加凶险的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