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令如刀,劈开沉寂的夜。
十里铺的废弃祠堂,在这道命令下迅速变了模样。
这里不再是蛛网密布、尘埃遍地的残垣,而成了一处煞有介事的“指挥所”。
作战沙盘被精心布置在正堂,上面插着代表敌我双方的小旗,红蓝交错,仿佛一场大战正激烈推演。
角落的火盆里,几片未烧尽的电报残页被刻意留下,字迹模糊,却能隐约拼凑出“主力”“集结”“拂晓总攻”等惊心动魄的字眼。
一部老旧的电台被安置在最显眼的位置,通讯员小李戴着耳机,手指在电键上飞快敲击,清脆的“滴滴答答”声不分昼夜地向着虚空发送着一条条根本不存在的调度指令。
每日黄昏,夕阳将山影拉得老长,陈驼子便会赶着几辆牛车,在祠堂外的土路上来回碾压。
车轮滚滚,黄土漫天,从远处山口望来,尘土飞扬的景象,像极了千军万马正在秘密集结。
“豺狼要猎头,我就给他们一颗看得见的脑袋。”林锋站在半山腰的隐蔽哨位,对身旁的小石头低声说道,他的声音比山风更冷,“但得让他们咬得狠,咬得深,才好把他们满嘴的毒牙,一颗一颗,全都给我拔下来!”
小石头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握紧了手里的汉阳造,眼中满是崇拜与信赖。
时间,在压抑的等待中流淌到第三日深夜。
月黑风高,山林间静得能听见树叶腐烂的声音。
小石头如一只灵猫,悄无声息地潜伏在西南坳口的灌木丛中,双眼像夜视的仪器,一寸寸扫过脚下的泥土。
忽然,他的呼吸一滞。
月光偶尔从云缝中漏下,照亮了一组崭新的脚印。
这组脚印极其专业,每一步都踩在岩石与草根的结合部,最大限度地减少了痕迹。
更重要的是,它们的走向,如同一支无形的利箭,精准地指向了十里铺的“假指挥所”,并且完美规避了林锋布置的所有明哨与暗桩。
这绝对是冲着诱饵来的!
小石头的心脏狂跳,他将身体压得更低,仔细分辨着脚印的细节。
突然,他的瞳孔猛地收缩。
在那几串深浅不一的印记中,有一个人的左脚印明显比右脚印更浅,且落地后有轻微的拖拽痕迹。
微跛!
这个特征如同一道闪电,瞬间击中小石头的记忆。
就是这个步态!
半个月前,袭击政委临时驻地、导致两名警卫员牺牲的那伙凶手里,就有一个人是这样走路的!
他不敢有丝毫耽搁,像一阵风般退回林锋的潜伏点,将发现压低声音、一字不漏地汇报。
林锋听完,眼中杀机爆闪,但神情却愈发冷静。
鱼儿终于咬钩了,而且是那条最凶的。
他没有丝毫犹豫,立刻调整部署。
“王大柱!”
“到!”一个壮硕如熊的汉子应声而出。
“带上你那挺宝贝疙瘩,去祠堂东西两侧的高坡,给我找两个最好的射击位。记住,没有我的哨声,哪怕敌人把房顶掀了,也不准开火!开了火,就要把门窗给我死死封住!”
“是!”王大柱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扛起那挺缴获来的歪把子轻机枪,带着火力组消失在夜色中。
“陈驼子!”
“在呢,队长!”一个背脊微驼,但眼神锐利如鹰的男人凑了过来。
“祠堂后院的墙根外,那条他们最可能选择的撤退路线,你的‘礼物’都准备好了吗?”
陈驼子嘿嘿一笑,露出满口黄牙:“队长放心,十几个竹尖坑,坑不深,但里面的竹签子个个都削得跟针似的。我还按您的吩咐,让兄弟们在坑底多浇了几勺‘好东西’。”他说的“好东西”,是茅厕里掏出来的粪水,“保证让他们伤得疼,走得慢,就算不死,那味儿也够他们记一辈子!”
“很好。”林锋点点头,目光转向祠堂的方向,那里灯火摇曳,像一只引诱飞蛾的鬼烛。
“传令下去,所有人进入最终战位。今晚,我们要关门打狗!”
午夜时分,万籁俱寂。
五道黑影如鬼魅般从山林中渗出,他们的动作协同一致,战术手语简洁高效,无声无息地便摸到了祠堂外围。
为首一人做了个手势,五人瞬间散开,从不同角度包围了祠堂。
没有试探,没有犹豫。
只听“砰”的一声闷响,祠堂大门被暴力踹开!
就在破门瞬间,一枚被绊索触发的烟幕弹在门内轰然引爆,刺鼻的浓烟顷刻间笼罩了整个正堂。
五名“豺狼”队员显然训练有素,并未慌乱,借着浓烟的掩护,呈战斗队形突入室内,枪口交替掩护,迅速扑向各个角落。
然而,屋内空无一人!
浓烟中,只有一台老旧的留声机在吱吱呀呀地转动,激昂的《义勇军进行曲》正从大喇叭里传出,在这死寂的突袭现场显得无比诡异和嘲讽。
“不对!是陷阱!”为首的敌人用日语低吼一声,正欲下令撤退。
就在他们迟疑的这千分之一秒,头顶突然传来一阵令人牙酸的“咔嚓”声。
哗啦——!
那是林锋命人提前削弱了榫卯结构的屋顶横梁!
在数名壮汉的重量下,早已不堪重负的房梁瞬间断裂,夹杂着碎瓦和朽木,轰然塌陷!
“呃啊!”两名队员躲闪不及,当场被砸倒在地,其中一人更是发出了骨头断裂的惨叫,整条手臂以一个诡异的角度扭曲着。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剩下的三人陷入混乱。
就在此时,一声尖锐的哨响划破夜空!
“哒哒哒哒哒——!”
祠堂两侧的高地上,王大柱的两挺轻机枪同时怒吼,两条火舌在黑夜中疯狂交织,瞬间将祠堂的门窗彻底封锁。
子弹像死神的镰刀,将木制的门框和窗棂打得木屑横飞,死死压制住了屋内的残敌。
“后窗!从后窗走!”幸存的头目嘶声力竭地喊道,带着仅剩的两名手下扑向后院。
后窗外是一片齐腰高的荒草,看起来是绝佳的逃生通道。
一名队员率先翻出,双脚刚刚落地,却感觉脚下一空!
“啊——!”
一声比刚才凄厉十倍的惨叫撕裂了夜幕。
他整个人消失在草丛中,紧接着,另一名紧随其后的队员也一脚踏空,伴随着同样的惨叫坠入黑暗。
那惨叫声中,充满了对剧痛和未知的极度恐惧。
坑底,被粪水浸泡过的竹尖倒刺,毫不留情地贯穿了他们的大腿和脚掌,腥臭与剧痛的双重折磨,让他们除了惨嚎,再也动弹不得。
最后剩下的那名敌人,也就是那个微跛的头目,亲眼目睹同伴的惨状,吓得魂飞魄散。
他知道所有退路都被算计好了,唯一的生机,就是那面不算太高的院墙!
他爆发出求生的全部力量,一个助跑,双手扒住墙头,奋力向上攀爬。
就在他半个身子已经探出墙外,以为自己即将逃出生天时,脖颈处突然一紧!
一根早已预设在墙头的、浸透了桐油的麻绳,随着远处的陈驼子猛地一拉绊索,瞬间绷紧,如毒蛇般死死套住了他的脖子。
巨大的拉力将他从墙头拽下,整个人悬在半空,双脚徒劳地乱蹬,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响,几秒钟后便两眼翻白,活活被绞晕了过去。
战斗,在电光石火间结束。
林锋从黑暗的角落里缓步走出,脚下踩着碎裂的瓦片,神情没有半分波澜。
他走到那个被砸断手臂、尚有意识的俘虏面前,蹲下身,用一口流利得令人心悸的日语,缓缓问道:“你们的战术很先进,渗透、突袭、协同作战……是谁教的?”
那名俘虏眼中闪过一丝惊愕,随即化为狰狞的狞笑,他猛地咳出一口血沫,嘶哑着嗓子道:“我们是大日本帝国天皇陛下的刀……而你,不过是一只……将死的虫子!”
话音未落,他猛地一咬牙,嘴角溢出黑血,身体剧烈抽搐了几下,便没了声息。
咬舌自尽。
剩下的俘虏,无一例外,在被控制前全部选择了自我了断。
林锋眉头紧锁,他亲自上前搜查那名跛脚头目的尸体。
很快,他在其军装内衬的夹层里,摸到了一个坚硬的物体。
那是一枚用兽骨打磨的骨牌,入手冰凉。
骨牌正面,用古篆体阴刻着两个字:灭魂。
背面,则是一个编号:柒。
灭魂柒号?
一个代号,一个组织。
林锋的心沉了下去。
他又翻开从这人身上缴获的一本被鲜血浸湿大半的作战笔记残页,借着火把的光亮,几个用日文写下的战术术语,如同重锤般狠狠敲在他的心上。
“跳弹射击”、“心理诱导布防”、“多点佯攻饱和打击”……
这些词汇,这些战术思想,与他自己在秘密训练特战队员时所强调、所运用的方法,竟然惊人地相似!
这不是简单的模仿,更不是巧合……
林锋猛地站起身,手心因用力而指节发白。
他死死捏着那枚骨牌和笔记残页,感觉到一股彻骨的寒意从脚底升起。
“这是……同一套思维体系。”
他缓缓抬起头,望向北方那片被黑暗笼罩的夜空,那里是伪满洲国的方向,是日本关东军的核心所在。
他喃喃自语,声音轻得仿佛只有自己能听见:
“东京……到底派来了什么东西?”
远处,山峦静默如铁。
夜空浓稠如墨,连一颗星子都看不到,空气闷得让人喘不过气。
一阵阴冷的风毫无征兆地卷过山岗,吹得林梢发出呜呜的声响,如同无数亡魂在低语。
风里,带来了一股潮湿而陌生的土腥味。
林锋的心头,莫名升起一股强烈的不安,仿佛这死一般的寂静,不过是更巨大风暴来临前,那短暂得令人窒息的屏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