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骚乱如同沙漠中骤起的风暴,来得猛烈而突然。

族人的怒吼、惊恐的哭喊、双方推搡间的斥骂,交织成一片,将原本充满艺术探讨氛围的观摩会现场搅得天翻地覆。空气中弥漫着的不再是丝线与染料的清香,而是火药般的紧张与信仰被动摇后的恐慌。

墨离与黑云骑士兵们身形如铁塔般护在苏清辞周围,手按刀柄,眼神锐利如鹰。虽未拔刀,但那股历经沙场淬炼的肃杀之气已无形中荡开一圈屏障,令最激动的族人也不敢真正冲撞过来。

苏清辞立于这风暴的中心,面色沉静如水,唯有袖中微微蜷起的手指,泄露了她内心的波澜。她目光快速扫过全场,将每一张或愤怒、或惊恐、或迷茫的面孔收入眼底。最后,她的视线定格在阿娜尔脸上——那位萨满长老此刻正高昂着头,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悲愤与隐秘得意的神情,仿佛自己真是那个挺身而出、挽救部落于神罚之中的英雄。

而乌雅,那个被推出来的“纯洁少女”,此刻正被几个保守派妇人护在中间,嘤嘤哭泣,肩膀耸动,看似柔弱无助,但那偶尔从指缝间投向林秀方向的眼神,却带着一丝与她年龄不符的怨毒。

林秀脸色苍白,紧咬着下唇,手中还紧紧攥着那幅被指控为“亵渎”的《绿洲晨曲》,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她看着眼前分裂的族人,眼中充满了痛苦与不解,还有一丝被背叛的伤心。

“肃静!”

一声苍老却竭尽全力的怒喝,如同破开阴云的微弱闪电,是云织阿嬷。她被两名中年绣娘搀扶着,浑身颤抖,气得几乎站立不稳。“你们……你们是要让先祖蒙羞,让这百年的传承,毁在自家人手里吗?!”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无力感。长老会的分裂,信仰被利用,让她这位即将卸任的圣女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机。

苏清辞知道,此刻任何言语的解释和争辩都是苍白的,在激化的情绪与所谓的“神谕”面前,理性早已被抛到九霄云外。强行压制,只会埋下更深的仇恨。她需要一种方式,一种能超越言语、直抵人心,尤其是能触动织云部灵魂深处的方式,来打破这僵局。

她的目光再次掠过阿娜尔,掠过哭泣的乌雅,掠过激动的人群,最后,落在了中央空地上那幅刚刚完成、尚未正式向所有族人展示的《丝路同源》挂毯上。那幅凝聚了她与林秀等人心血,象征着东西交融、血脉同源的巨作,在混乱中静静矗立,仿佛一个沉默的见证者。

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流星,骤然照亮了她的思绪。

她深吸一口气,向前迈了一步。墨离警惕地侧身,低声道:“王妃?”

苏清辞对他微微摇头,示意无妨。她的动作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嘈杂声奇迹般地低了下去,所有人都想看看,这位引来风波的外来王妃,此刻要说些什么。

然而,苏清辞并未看向阿娜尔,也未急于为林秀辩护,她的目光平和地扫过在场的每一位织云部族人,声音清越,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穿透了残余的喧嚣:

“织云部的兄弟姐妹们。”

她用了最朴素的称呼,瞬间拉近了距离。

“我来自遥远的东方,踏上这片土地,是因为感受到了血脉深处技艺的召唤。我带来的,不是颠覆,而是故土对游子的一份问候,是源流对支脉的一份馈赠。”

她的声音不疾不徐,仿佛在讲述一个古老的故事。

“技艺如生命,渴望生长,渴望交流。封闭,只会让它枯萎。这一点,我相信织云部的先祖,在决定带着绣谱西行的那一刻,比任何人领悟得都更加深刻。”她的话语,巧妙地将自己与织云部先祖的壮举联系在了一起,引发了部分族人深思的目光。

阿娜尔脸色一变,欲要反驳,苏清辞却不容她开口,继续道:

“神明之怒,源于不解与恐惧,而非源于求知与融合。若大漠之神真因色彩的更新、针法的交融而降罪,那他守护的,究竟是一片生机勃勃的绿洲,还是一潭拒绝流动的死水?”

她的话如同重锤,敲在了一些中立族人的心上。

“口舌之争无益。”苏清辞话锋一转,目光投向那幅《丝路同源》挂毯,语气变得庄重而神圣,“我等绣者,沟通天地,表达心声,何须凭借言语?一切的答案,一切的诚心,皆在指尖,在线中,在绣品之内!”

她转向云织阿嬷和众位长老,深深一礼:“阿嬷,诸位长老,清辞恳请,于明日部落祭祀大典之上,请出部族世代供奉的‘圣图腾’,允我以此针,此线,以此心,于大典之上,当场绣制一幅献予大漠之神与织云先祖的敬献之作!让神明与先祖亲自评判,清辞与林秀等人所行之事,究竟是亵渎,还是传承的新生!”

此言一出,满场皆惊!

当场绣制?在祭祀大典上?献给神明和先祖?

这不仅需要超凡的技艺,更需要无比的勇气和绝对的自信!一旦绣品不能打动族人,不能平息所谓的“神怒”,那她之前所有的努力和声望,都将付诸东流,甚至可能被立刻驱逐。

阿娜尔也愣住了,她没想到苏清辞会提出如此大胆、甚至可以说是冒险的提议。她眼神闪烁,急速思考着。在她看来,在庄重的祭祀大典上,在外人面前绣制献给神明的作品,本身就是极大的变数,苏清辞未必能准确把握部落的信仰核心。她最终冷哼一声:“若王妃绣品不能体现我部虔诚,反而再次触怒神明,又当如何?”

苏清辞坦然迎上她的目光,字句清晰:“若果真如此,清辞立刻携众人离开白水河,永不回返。所有融合绣派之作,尽数焚毁,一切恢复旧观。”

“王妃!”林秀失声惊呼,眼中满是焦急与不忍。

苏清辞对她投去一个安抚的眼神,随即再次看向阿娜尔和阿娜尔身后的保守派:“但若,神明与先祖接受了这份敬献,那么,也请阿娜尔长老与乌雅,当众收回‘亵渎’、‘诅咒’之言,并向林秀道歉。自此,部落绣艺发展,由长老会共商,不得再以神谕之名,行打压异己之实!”

条件清晰,赌注巨大。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阿娜尔身上,她骑虎难下。面对着苏清辞那平静却蕴含着强大力量的眼神,以及周围族人渐渐变得探究的目光,她咬了咬牙,硬着头皮道:“好!就如王妃所言!明日祭祀大典上,一见分晓!”

当夜,织云部无人安眠。

苏清辞的帐内灯火通明。她拒绝了所有人的陪伴,只留下那幅巨大的织云部“圣图腾”拓本——那是一只翱翔于沙海与绿洲之上、羽翼承载着云霞与锦绣的抽象神鸟图案,是织云部精神的象征。她需要静心构思,如何在极短的时间内,将这部落的信仰与她融合创新的理念,完美地结合在一起。

她没有选择带来的光滑绸缎,而是选用了织云部最常用、也最神圣的——一种由雪山白羊初生羔羊最柔软腹毛织就的本白色厚绒布。丝线,则精心挑选了织云部传统的矿物色染制的线,以及她带来的、经过她改良、色泽更为温润持久的西域染料丝线。

她闭目凝神,手指轻轻拂过绒布粗糙而温暖的表面,脑海中,神鸟的形态、沙漠的苍茫、绿洲的生机、丝路的蜿蜒、东西纹样的交融……无数意象奔腾涌动,最终汇聚成一幅清晰的画面。

黎明前夕,她终于睁开眼,眸中清澈而坚定。她摊开绒布,执起最常用的那根银针,蘸取了第一缕丝线。

次日,部落祭祀大典。

白水河畔的祭坛前,香烟缭绕,庄严肃穆。

全体织云部族人身着节日盛装,屏息凝神。云织阿嬷主持祭祀,阿娜尔面色紧绷地立于一侧,乌雅低着头,不敢看人。林秀等人紧张地攥着衣角,目光紧紧跟随着苏清辞。

苏清辞沐浴更衣,身着素雅襦裙,神情平和,步履从容地走到祭坛前特设的绣架旁。那卷本白色厚绒布已经绷好。

她没有多言,只是对着祭坛和族人所供奉的“圣图腾”拓本深深一拜,然后转过身,面对所有族人,执针引线。

下一刻,她的手指动了。

如同被赋予了生命,银针在绒布上下翻飞,带着五彩的丝线,精准而流畅地落下。她没有绘制底稿,全凭胸有成竹!起针、落针、挑、拨、擞、和……动作快得让人眼花缭乱,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感,仿佛不是在劳作,而是在进行一场神圣的舞蹈。

起初,族人还看得不明所以,但随着绣面上形象的逐渐清晰,惊叹声开始低低地响起。

她绣的,依旧是那只神鸟。但不同于拓本上古朴抽象的线条,她以织云部传统的“绞股针”结合苏绣极致的套针技法,绣出了神鸟丰满而富有力量感的羽翼,每一片羽毛都层次分明,仿佛在阳光下闪耀着真实的光泽。神鸟的双眼,她用了最深沉的“波斯靛”点缀以细微的银线,竟绣出了如同活物般睿智而慈悲的眼神!

更令人震撼的是神鸟翱翔的背景。她没有绣单一的沙漠或绿洲,而是以融合晕染的技法,将大漠的苍黄、绿洲的翠碧、雪山的皓白、乃至丝路星河的清辉,巧妙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个宏大而和谐的世界。神鸟的羽翼之下,一边是运用“结粒缀绣”表现的、生机勃勃的胡杨林与田园,另一边,则是以细腻针脚绣制的、隐约可见的江南亭台与桑田。

东西景象,通过神鸟翅下流淌的、以金银线绣出的丝绸光带完美连接,仿佛神鸟正守护着这条连接古今、沟通东西的命脉,也守护着依靠这条命脉生存、融合的所有生灵。

整幅作品,既完美体现了织云部对神鸟图腾的至高信仰,又将部落的生存环境、历史的迁徙记忆、以及对未来融合发展的期许,全部囊括其中!它超越了技艺的展示,更像是一部用针线绣制的史诗,一首献给坚守与开拓的赞歌!

当苏清辞落下最后一针,将线头巧妙藏于背后时,正值正午的阳光穿透云层,毫无保留地倾泻在那幅完成的大型绣幔上。

“嗡——”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无法抑制的、混合着极度震撼与虔诚的嗡鸣。那绣品在阳光下流光溢彩,神鸟栩栩如生,仿佛下一刻就要振翅高飞,它所承载的那个和谐宏大的世界,深深撞击着每一个织云部族人的心灵。这哪里是亵渎?这分明是比以往任何祭品都更加虔诚、更加博大、更加触及灵魂的敬献!

不少老人激动得热泪盈眶,他们仿佛在绣品中看到了部族百年漂泊的历史,看到了先祖的艰辛与期盼。年轻的族人们更是看得心潮澎湃,那绣品中蕴含的融合与开拓精神,深深吸引着他们。

云织阿嬷老泪纵横,她颤巍巍地走到绣幔前,伸出手,却又不敢触碰,只是喃喃道:“先祖显灵……这才是……这才是神明真正愿意看到的景象啊……包容,生长,守护……”

阿娜尔脸色惨白如纸,她看着那幅无可挑剔、甚至超越了部落以往所有对神明想象的作品,看着周围族人那彻底被征服的眼神,她知道,她完了。她所有的指控,在这幅神迹般的绣品面前,都显得如此可笑、如此卑劣。

乌雅早已瘫软在地,掩面痛哭,不知是出于恐惧,还是羞愧。

苏清辞缓缓放下针,转向众人,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却依旧清晰:“此幔,名为《神佑·共生》。谨献于大漠之神与织云先祖,愿神光永耀,庇护此方水土,愿传承不息,融汇东西,共生共荣。”

无需再多言,绣品本身,已经说明了一切。

在云织阿嬷和所有长老的共同提议下,在全体族人发自内心的欢呼与拥戴中,苏清辞被破格尊奉为织云部的“荣誉长老”。

这不仅是对她绝世绣艺的肯定,更是对她化解部落纷争,引领织云部走向真正融合与新生之路的智慧与功绩的至高认可。

那幅《神佑·共生》绣幔,被永久地供奉在祭坛之侧,与古老的“圣图腾”拓本并列,成为了织云部新的精神象征。它无声地诉说着:真正的传承,从不是固步自封,而是在坚守根骨的同时,勇敢地拥抱一切能让其更加枝繁叶茂的阳光与雨露。

沙漠的风,拂过白水河,带着绿洲特有的湿润气息。一场险些导致部落分裂的内斗,就这样被一根小小的绣针,一副宽广的胸襟,和一幅蕴含无穷力量的绣品,悄然化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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