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清辞带回来的消息像一缕春风,暂时驱散了绣坊内连日的阴霾。她虽未详述细节,但眉宇间的笃定与轻松,让众人悬着的心都落回了实处。原料危机似乎有了转机。
然而,没等她们细细商议后续,新的波澜便已悄然涌至。
这日清晨,绣坊刚开门不久,一位女子便怯生生地出现在门口。她约莫二十上下年纪,身着一件洗得发白、打了好几个补丁的靛蓝粗布衣裙,头发用一根木簪松松挽着,面色苍白,眼下带着浓重的青黑,身形单薄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唯有一双手,虽然粗糙红肿,指节却显得异常纤长灵巧。
她挎着一个小小的、瘪瘪的包袱,站在门槛外,不敢贸然进来,声音细若蚊蚋:“请、请问……这里可是‘清辞绣坊’?还……还招绣娘吗?”
正在门口打扫的招娣抬起头,打量着这个看起来比她还落魄的女子,点了点头:“是招绣娘,不过……”她想起最近的风波,有些犹豫。
女子闻言,眼中瞬间迸发出一丝希望,上前一步,急切地说道:“俺、俺叫林雪,是从江南逃难来的!俺会绣花!俺什么都能干!工钱少些不打紧,只要有口饭吃,有个地方落脚就成!”
她的口音带着明显的江南软语调,语气恳切,配上那副凄楚的模样,让人不由心生怜悯。
这时,苏清辞和周娘子闻声走了过来。
“东家,”周娘子低声道,“看着怪可怜的。”
苏清辞目光落在林雪那双异常的手上,又仔细看了看她虽憔悴却难掩清秀的眉眼,心中微微一动。她开口问道:“你说你会绣活?可带了往日做的活计来看看?”
林雪连忙点头,颤抖着手从那个小得可怜的包袱里取出一个小小的布包,层层打开,里面是几块边角料绣片和一方旧手帕。
周娘子接过一看,眼中顿时闪过一抹讶异。那绣片上的针法极其老道,无论是复杂的“套针”晕色,还是细腻的“滚针”勾勒,都显得娴熟无比,功力深厚,远非普通绣娘可比。那方旧手帕上的梅花,更是绣得栩栩如生,枝干嶙峋,花瓣娇嫩,意境不俗。
“这……是你绣的?”周娘子忍不住问道。
林雪怯怯点头:“是……是俺绣的。俺娘以前是绣坊里的工师,俺从小跟着学……”
苏清辞也仔细看了那绣活,心中同样惊讶。这手艺,放在任何大绣坊都足以担任掌案师傅了,怎会沦落到如此境地?
她沉吟片刻。绣坊确实需要扩充人手,尤其是熟练的绣娘。但这林雪来得太过巧合,手艺又好得过分,偏偏又是一副逃难而来的模样,由不得她不多几分警惕。想起之前的谣言和货源风波,她不得不防。
“清辞绣坊确有招人,”苏清辞缓缓开口,目光平静地审视着林雪,“但规矩需得说在前头。新人均有一个月试用期,试用期内管食宿,但工钱减半。需得遵守绣坊所有规矩,手艺需经过考核。试用期满,双方满意,方可留下。你可愿意?”
林雪闻言,几乎是喜极而泣,连连鞠躬:“愿意!俺愿意!谢谢东家!谢谢东家收留!”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春桃,”苏清辞吩咐道,“带林雪去后院厢房安顿下来,就是之前收拾出的那间空屋,再找一身干净衣裳给她换洗。”
“哎!”春桃应下,好奇地打量了林雪一眼,便领着她往后院去了。
安顿好林雪,周娘子才低声对苏清辞道:“东家,这林雪的手艺……是不是太好了些?不像寻常逃难的人。”
苏清辞微微颔首,目光深邃:“我也觉得有些蹊跷,只是眼下瞧不出破绽,她手艺又确实难得。先用着看看,是骡子是马,遛遛便知。周姨,芸娘,你们平日里多留意着她些,尤其是她绣活时的习惯、手法,看看是否有江南特定绣派的特征。”
“东家放心,老身晓得了。”周娘子郑重应下,芸娘也轻轻点头。
下午,苏清辞便对林雪进行了简单的考核,让她绣一小幅指定的花样。林雪手法极其熟练,速度飞快,针脚均匀细密,配色也很有章法,甚至在一些细节处理上,展现出超越周娘子的精湛技巧。但她似乎刻意藏拙,完成的绣品虽无可挑剔,却并未完全展现其全部实力,仿佛只是按部就班完成任务。
苏清辞看在眼里,不动声色,只道:“手艺不错。以后你便跟着周娘子,主要负责大件绣品的铺色和基础部分。”
“是,东家。”林雪恭顺地应下,低眉顺眼,看不出任何异常。
接下来的几天,林雪表现得异常安分守己。她话很少,只是埋头干活,分给她的任务无论难易,都完成得又快又好。她似乎对绣坊的“流水线”作业和“责任制”适应得很快,从不逾矩。吃饭时也总是默默坐在角落,吃得很快,然后便主动帮忙收拾洗碗。
她那双巧手仿佛不知疲倦,同样的铺色工作,她总能比旁人更快完成,且质量上乘。偶尔周娘子忙不过来时,她还能顺手帮招娣纠正一下针法,指点虽简短,却总能切中要害,连周娘子私下都忍不住对苏清辞感叹:“这林雪,肚子里真有货。”
但越是如此,苏清辞心中的疑虑就越深。一个身怀如此绝技的绣娘,为何会孤身一人从江南逃难至此?又为何甘愿在她这个小绣坊里做着基础工作,拿着微薄的试用工钱?她那过于完美的恭顺和低调,反而显得有些不真实。
春桃和招娣年纪小,很快便被林雪精湛的手艺和沉默的温柔所吸引,尤其是招娣,常常“林雪姐姐”长“林雪姐姐”短地叫着,遇到难题也喜欢去问她。
芸娘则对林雪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偶尔会若有所思地观察她调色配线的习惯。
苏清辞暗中留意到,林雪有时会对着窗外发呆,眼神空洞,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沧桑和哀愁。但每当有人靠近,她又会立刻恢复那副低眉顺眼的恭顺模样。
这天夜里,苏清辞因核对账目睡得晚了些,路过女工们居住的后院厢房时,隐约听到极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啜泣声。她脚步一顿,仔细辨认,声音似乎正是从林雪那间屋里传出的。
她没有惊动,默默站了片刻,那哭声很快便消失了,仿佛只是她的错觉。
苏清辞回到自己房中,心中疑云更浓。这林雪,身上到底藏着什么秘密?她是真的落难来此寻条生路,还是……别有目的?
绣坊刚刚稳住阵脚,实在经不起任何风波了。这个突然出现的、技艺高超又行踪成谜的绣娘,就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虽然暂时只激起细微涟漪,却可能预示着水下更深沉的暗流。
苏清辞决定,暂且按兵不动,给予其一定的信任空间,但暗中观察必须更加紧密。她倒要看看,这位林雪,究竟是真凤凰落难,还是披着羊皮的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