闯营东头,那三亩被李自成随手划拨的“薄田”,孤零零地躺在营寨边缘。
土地贫瘠,砂石混杂,杂草稀疏,仿佛早已被原本的主人遗弃,透着一股了无生气的荒凉。
然而,这片不毛之地,此刻却成了苏俊朗和李秀宁眼中承载着无限希望的试验田。
清晨的薄雾尚未散尽,李秀宁便已带着那几名被指派来的、须发花白或面带菜色的老弱辅兵来到了地头。
她换上了一身利落的粗布短打,头发用布巾包起,手中拿着那架经过改良、却依旧显得简陋的曲辕犁模型。
她没有多言,只是默默地将犁套在唯一一头借来的、瘦骨嶙峋的老黄牛身上,亲自扶犁,示范着如何使用这新式农具。
辅兵们起初笨手笨脚,但在李秀宁耐心而清晰的指导下,渐渐掌握了要领。
弯曲的犁辕果然灵便,在这贫瘠的土地上开沟破土,虽因土质坚硬而依旧费力,却比想象中省力不少。
苏俊朗一有空闲便会跑来,他顾不上军师的形象,卷起袖子,一边帮忙搬运翻出的石块、清除顽固的草根,一边向李秀宁和辅兵们详细讲解着两种“仙种”的种植要领。
“这‘地蛋’(土豆),需选取芽眼饱满的块茎,切成小块,每块至少保留一两个芽眼,晾干切口后种下…”
他捏着一块发芽的土豆,比划着。
“这‘红苕’(红薯),则需先育苗,待长出健壮藤蔓,再剪下扦插…扦插时要注意深度和间距,培土要松软…”
他的讲解细致入微,李秀宁听得格外认真,不时点头,将关键要点默默记在心里。
经过几日的辛苦开垦和精心准备,播种的日子终于到来。
那一点点珍贵的土豆块和红薯藤苗被如同对待婴儿般小心翼翼地从“天工院”取出。
李秀宁亲自下手,按照苏俊朗指导的方法,一丝不苟地将它们植入翻松的土壤中,每一个动作都轻柔而专注。
她甚至找来一些营中废弃的草木灰,小心地施在周围,以期能增加一点微不足道的肥力。
她每日都会来到田边,细心观察土壤的湿度,记录着作物的生长情况(虽然目前还看不到任何变化),像照顾最珍贵的药草一般呵护着这片小小的田地。
营中士兵操练、巡逻路过此地,总会好奇地停下脚步,伸长脖子张望几眼。
看到昔日那位沉稳秀气的女医官和那位时不时搞出爆炸的“仙师”军师,竟带着几个老弱病残在泥地里躬身忙碌,种些奇形怪状的“土疙瘩”和“烂树藤”,都不免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瞧见没?军师和医官娘娘改行种地了!”
“种的是啥玩意儿?从来没见过的怪东西…”
“怕是军师又琢磨出的什么仙家吃食吧?哈哈!”
“我看是闲得慌…有这力气,不如多练几趟刀法。”
话语中多是好奇、不解,甚至带着几分善意的调侃,但鲜少有人真正相信这片薄田能长出什么惊人的东西来。
在他们看来,这更像是身份尊贵的军师和医官一时兴起的“玩泥巴”游戏。
风声自然也传到了牛金星耳中。
他听闻苏俊朗果真跑去种地,种些闻所未闻的海外怪种,嘴角不禁勾起一丝毫不掩饰的讥讽冷笑,对身旁的同僚道:
“哼!我原以为他虽好奇技淫巧,总还知些军国大事。
如今看来,竟真与田舍翁一般为伍,终日与泥土粪肥打交道,自降身份,徒惹人笑!闯王竟还准他胡闹,真是…”
他摇摇头,语气中充满了鄙夷和不屑,更加确信苏俊朗此人难成大器,不足为虑。
面对这些质疑和嘲笑,苏俊朗并不十分在意。
一次歇息时,他坐在田埂上,看着李秀宁细心地为刚扦插的红薯苗浇水,语气平静却坚定地说:
“秀宁,别在意旁人眼光。
别看现在只是这三亩薄田,种下的东西也其貌不扬。
但你信我,这些东西若能成功推广开来,将来能活人无数,能养活千军万马,比什么火药大炮、千军万马都更管用。
这才是真正能改变世道的‘神器’。”
李秀宁直起身,用袖子擦了擦额角的细汗,目光清澈而坚定地看着他:
“苏先生,我信你。
我不懂什么大道理,但能让地里多产粮食,能让挨饿的人吃饱,这就是天大的好事。
我会照看好它们的,你放心。”
夕阳西下,将天边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色。
喧嚣了一日的军营渐渐安静下来,炊烟袅袅升起。
苏俊朗和李秀宁并肩站在田埂上,望着眼前这片刚刚播下希望、尚且光秃秃的土地。
远处,是金戈铁马、杀声震天的闯营;近处,是静谧无声、孕育生机的三亩薄田。
苏俊朗心中明白,让李自成和这支习惯了掠夺与征战的军队,真正接受并重视“生产”与“建设”的价值,其道路远比发明一件犀利武器、打赢一场胜仗要漫长和困难得多。
传统的观念、现实的利益、固有的行为模式,都是巨大的阻力。
但,希望的种子,已然随着那些不起眼的块茎和藤蔓,深深地埋入了这片贫瘠的土地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