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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像一层铺天盖地的墨,沉沉地压在底比斯城的屋脊上。王宫深处的寝宫,静得只剩烛芯偶尔爆裂的细小声响。墙上的壁画在微光里起伏生动,像有神只背对着人间默然无语,金色的粉末在光里浮动,烟气是细微的草药气息,夹着河风翻过庭院的湿润。

拉美西斯没有披王袍,他只穿了一件简洁的亚麻长衣,衣摆垂在足踝处。他站在内室的门槛前,像一尊被夜色侵蚀到只剩线条的雕像。他的手按在门框上,指节发白,掌心沾了些香灰。他不敢让自己的脚步声太响,他怕吵醒她,也怕自己醒着时,她会在某个他没来得及伸手的瞬间,像风里的沙忽然散尽。

他轻手轻脚步入内室。

床幔微垂,丝线掩住她安静的呼吸。苏沫侧身睡着,手从被褥里不小心露出一寸,细瘦的手腕上,蛇形手环像一圈休眠的黑夜。她的睫毛很长,此刻投下一个淡淡的影子。她在这片土地上,终于学会了像埃及人那样轻声地睡,可她的睡眠轻得像水上的浮花,稍一波动就碎。

拉美西斯坐在床沿一侧。他守了她数日,眼里积起红血丝。他刚抬手,想替她把露在外面的手塞回被子里,指尖还没贴上她的皮肤,空气就像突然被什么灼热的东西搅动。

那股热,不是壁炉里木炭的热,不是夏日午后的热。它像从地脉里涌出的火,干燥而凶悍,带着一种去皮剥骨的决绝。

“苏沫——”

他的心脏猝然被攥住,声音在喉咙里炸裂。床幔下的光忽地亮了。

蛇环的红,从暗到明,只一息之间。血色在金线织就的幔纱上漫开,为整个内室镀上了末日的光。壁画里的太阳船像被鲜血冲刷,神只的眼角也染了一种不祥的艳。那红光凝固在她的手腕上,又像从她的骨髓里长出,灼灼流动。

她的皮肤在这光里变得薄而透。拉美西斯的呼吸顿住,胸口起伏得厉害。他猛地俯身,几乎以猎兽扑击的速度冲到床前,伸出的手停在半空,悬在她的手腕上方。他看见自己掌心的影子映在她的腕骨上,透过去,阴影里有床单的纹路。

像是隔着一管玻璃看她。

他指尖颤了一下,硬生生停住。

“苏沫,你醒醒。苏沫。”

他的声音低下去,他怕惊碎她的影。他怕自己的触碰会像落在冰面上的重锤,让那层薄薄的透明就此崩裂。他咬住下颌,呼吸锐利得像刀锋在喉间摩擦。

内室的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极轻的动静。是有人停住脚步的声响,紧接着是金属刮过皮革极细微的摩擦。

“退后。”

卡恩压低声音,像一块石头压住一条暗流。他整个人贴在门外的阴影里,手握刀柄,五指绷出筋。寝宫深处透出的妖光在他的眼白上晕开,他想推门,可他知道,那里面,属于法老和神女。

“卡恩大人,内里——”

一个年轻隐卫忍不住说。话没说完,就被卡恩的眼刀削断。他抬手,手指轻轻敲了一下自己喉结的位置,再指了指地面。

“无声。”

“是。”

隐卫咽下后半句问话,退到阴影更深处。

另一头,阿尼娅抱着一个小陶罐匆匆赶来,头发散了一缕在脸庞侧,她一路小跑,看到门缝里溢出的红光,脚下一绊。

“那是什么光,像……像烈火。大人,我要进去,主人——”

卡恩拦住她。

“不许。”

他的嗓子被沙砾磨过,声音低得像砂石滚动。他没有去看阿尼娅,却把手横在她前方半寸,像一道不可逾越的界。

阿尼娅的眼眶里蓄着泪,她咬住嘴唇,手里的陶罐被捏得吱吱响。

“我只是给主人上药。她昨夜痛得睡不踏实,手腕烫得像炭,我……”

“等。”

卡恩没有多解释。他也在等。他能把一切不安吞进胃里磨成沙,但这次他吞不下。他从未怕过敌人,却怕这个光。

内室里,拉美西斯的胸腔像擎着一只狂躁的兽。他看着那圈蛇环,红光一寸一寸侵蚀她。他的声音在牙缝里挤出来,近乎哀求,又带着苛责。

“苏沫,睁眼,看我。”

她动了。她的睫毛颤了一下,在那妖光里像一对被光点吻过的翅。她睁开眼,瞳仁里映进一整座小小的火海,又转瞬倒映出他。他见到那一汪清澈里的疲惫,那是一种太懂命运的人才能有的疲惫。

“你……醒了。”

这四个字从他口中落下,每一字都挂着血。他想笑,扯了嘴角,笑意没有爬过眼睛就碎了。

她抬手,想握住他,指尖却像是雾,穿过他。她看了一眼自己的手,目光在掌心停了半息,像是在与什么做无声道别。

“拉美西斯。”

她叫他。他突然觉得自己的名字变得很重,沉得像石,压住他不让他呼吸。

“别怕。这是……神域的召唤,它……它又来了。”

她说“又”。他听见这个字时像被针刺了一下。那个“又”是第二次,是重复,是他无法阻止的轮回。

“什么神域?”

他猛地抓住她的手。他不管那虚幻不虚幻,他要抓住一个实物,告诉自己她还在。他的手扣着她的骨头,掌心火辣辣地痛,那不是她的体温,是那环的热度从她皮下烫出来。他手指收紧,皮肉被烫出一层薄薄的红,他不撒手。

“我才是埃及的法老。我要这片土地顺着我的意志流动,要星月为我升沉。我命令你,不许离开。”

他说“命令”。这两个字从来是他最不容置疑的权力,如今却像一把软了的剑。他把剑硬撑起,声音里夹着咸的味道。

“没有任何神明能把你从我的身边夺走。”

她仰着头看他,唇角抖了一下,浮起一个比哭还脆弱的笑。她抬手想摸他的脸。他偏头,把自己的脸送上去。

她的指尖轻轻划过他的颧骨。她的触碰轻得像风吹过,他恨不得用皮肉把那一点风牢牢压住。他握着她,像握住一把要跑的沙。手臂在发抖,他牙关在打颤。

“拉美西斯。”

她又叫他,声音更轻。她眼里盛着他的影子,他也在她眼里看到自己像个孩子。

“我也不想走。”

她说完闭了一下眼,睫毛上粘了一点光。她再打开,是极缓的那种打开。

“可是……这次,比上次更像讯号。它在催促我。”

他突然生出一种极大的荒谬感。像有人在他建起的金字塔顶端松开手,推下了他未来。他想笑,笑不出来。他咬着字根问。

“我做什么,它才能停?我祷告,我屠城,我把王冠埋进河底,让尼罗河吞下我的荣耀,你要什么,我都给。”

他说“都给”的时候手在抖。他知道自己在说荒唐话。他也知道那是他在撕扯自己里层的一块肉喂给看不见的神明。他一边说,一边在心里砍掉那些他绝不该砍的东西,那些立于山巅的誓言,那些让他成为法老的骨。

苏沫看他,眼里突然起了波。她没有哭,她的眼睛清得像一口井,却被某种难言的痛意一圈圈染开。

“傻子。”

她像上次一样叫他。她的声音带着哄骗,又带着无可奈何。

“你要活着。你要守住你该守的。不要乱折腾自己。”

她想笑给他看,可她的唇色已经很浅。她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腕,蛇环的红在她脉上跳,像一尾在皮下游走的火蛇。她轻声。

“你别怕。”

“我怕。”

他打断她。他第一次承认。他把额头抵在她的额头上。他额头滚烫,汗濡湿了她几根碎发。他压低了声线,像说某个密咒。

“我怕得要死。”

他说话时睫毛低低垂下,像一把遮风的扇在她鼻尖轻扫。他嗅到她身上某种淡淡的凉,一点药草味,一点石榴花淡淡的香。他把嗅到的这点香气像藏刀一样藏进胸腔。

他忽然想起那个露台上的黄昏。她背着光,说“等你回来”。那一刻仿佛远了几千年。他硬把那句话逆转留在喉咙里,想要用这句支住自己的骨。

门外,阿尼娅的手抓紧了陶罐,指尖透白。她低声问。

“卡恩大人,陛下会不会……会不会哭?”

卡恩没有回头。他的眼睛紧盯着那条门缝,像一条饿狼盯着猎物。他的喉咙滚了一下,低低地。

“不会。”

他停了一下,又补上。

“我们看不见。”

阿尼娅咬住下唇,鼻子红了。她又问。

“那……那神女会疼吗?”

卡恩的手浸满汗。他强压着回答。

“主人的强大,不在她的手上,在她的心上。”

他说着,手指敲了两下门。那是他给自己打的牌子,他要稳住。他要让外面的风声像一面布,只动不响。

内室里,拉美西斯轻轻用他额上的汗濡湿她的发。他轻轻地摇她,像摇一个快要睡着的孩子,轻又急,心里一句句在滚。

不要睡,不要睡,看我,看我。

她看他。她的眼里有光。那种光不是蛇环的光,是他见她时她自带的光,温柔又坚定,像大地每天早上都会醒的那种光。

“拉美西斯。”

她的嘴唇开合,她像要说什么。她看了看他的手,那只被烫得微红的手。她抬起自己的手,伸向那只手,她的指尖轻轻触到那微红的地方。她低声。

“疼吗?”

他盯着她,眼里捧出一个笑,笑里都是苦。

“不疼。”

他摇了一下头,他要骗她。他多希望自己掌心的痛能把她从火里分走一点。他把她的手包住,放到自己的胸口。

“这是我。”

他的心跳剧烈到要冲破肋骨。他要让她记住,他要让那跳在她掌心。

“你摸到了吗?”

她的指尖贴着他。他的心跳被她指腹一下一下地数过。她的手轻轻按了按,像是怕按痛他,又像怕按少了。他感到一阵酸意从心底往上涌,他不能让它冲到眼睛。他再次低哑。

“你听到了吗,苏沫。它会一直在。”

她点了点头。

“我知道。”

她的声音像风过麦田的沙沙。她突然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一眼长得像穿越了几座沙海。她在这眼里把他看了一遍,从眉眼,到鼻梁,到他唇畔那个平时笑到最后才会露出的极浅的梨涡。她像在记,他像在被记录。

“如果……如果我走了。”

她顿住。他的胸口一缩。

她还是说了。

“不要疯狂。”

他看她,像看一个用自己的血在他心房里写字的人。那些字很小,却一遍遍抹都不掉。

“不要跟神打架。你打不过。”

她笑了一下,那个笑脆得像轻轻碰一下就碎的瓷。

“你要把你这条命用在正地方。你要护住你的百姓,护住你自己。护住这座城,护住所有和你凝视过的河面。”

他说不出话来。他喉结滚了几下,又把她搂紧一寸。

“我可以用我的命换。”

他还是在求。他知道她不会答应。他还是求。

她摇头。

“不换。你那命很贵。我不要。”

她故意把“很贵”说得轻快一点,像在撒娇。可她眼里的光却缓缓褪去一点。她的手往后缩了缩,又紧紧伸过来抓住他的衣襟。

“我想再看你笑。”

她说。他咧了咧嘴角。那个笑整体看起来很奇怪,它是被刀子划出来的,他让它像小时候偷吃蜜枣被逮住的那个少年笑,他做不到。他只好贴近她贴得更紧一点,把两人的影子揉在一起。

外面,巡逻的脚步声远了又近,又远。卡恩忽然抬头,因为他听见了空气里极轻微的嗡鸣。那不是苍蝇,那不是风。他握紧刀柄,刀刃在鞘里发出一点茧破的滑音。

“退到更远的柱下,别让火光晃进去。”

他低声命令。隐卫们脚步比猫还轻,火光像一盏被手指压住的灯,红色被压得更浓。他回头看了一眼阿尼娅,眼神示意她别动。阿尼娅抱着陶罐,背靠柱子坐下,双膝紧紧并拢。她低着头在唇间念着什么,是她小时候学的祷词。祷词很古老,她念得很生,生得像一只刚学会叫的鸟。

内室的红光又盛了一瞬。拉美西斯再也忍不住,他伸手去触蛇环。手腕的烫沿着他的掌心往上爬,他像把手伸进炽火里。他的皮肤发出一阵焦香的味,他不知道。他只知道,他要抓住那个伤她的东西。

“放开。”

她轻轻说。他的手还在那。他忽然低头,他把蛇环贴在自己的额头上。

那一下是一记重重的烙。他眼前一花,耳边像一层薄膜被烧穿。热浪往他的脑壳里冲。他听见自己的血在头顶嗡嗡鼓。他闭眼,牙关咬得死紧,额头紧紧抵着那环。蛇环没有停止,反而更亮了一瞬。他想把它的怒气引到自己身上。他不管这是不是愚蠢。此时此刻,愚蠢是唯一能握住的东西。

“傻子!”

她急了,她第一次在这夜里抬高声音。她的手疾速按住他的后颈,指尖忙乱而用力。她想把他的头推开,他太硬,他像一块石头。

“你别这样。”

她的声音哑了。她紧紧抓着他,她的手比方才多了些力气。她嘴唇抖着。

“你疼我不怕。你疼自己,我怕。”

他终于慢慢把额头移开。他额上一片通红,皮肤起了细小的泡。他不看。他抬眼,盯着她。他的眼底像即将沉下去的日轮,他把舌尖抵在上颚,死死咽下一声痛叫。

“你怕我疼。”

他重复她的话。他把这句话咬碎,咽到肚子里。他忽然极安静。他把她的手拿到唇边。他用唇轻轻贴了一下。那一下是拜。他在拜一个他愿意为之跪下的神。

“那你听我一次。”

他把她的手按在自己的心上,再次用力。这一次他的眼神里没有风暴,只有一片深海的暗光。他像对一面镜子说话,又像对一段在他骨头里刻下的誓。

“我不会疯,我会活。可只要有一线可能,我会跟命运撕咬。”

他声音慢慢压低,压到最低。他盯着她看,像是要把这句话一片一片刻在她眼里。

“我不会让任何人,任何神,轻易把你带走。”

她看他。她的瞳仁里滑过一丝苦笑,像一粒沙掉进了一汪清水里。她没有再劝。他们彼此心里都知道,很多话说多了,会更痛。

他放缓了呼吸。他把她小心翼翼地抱进怀里。他抱得很紧,却又尽量让自己的臂膀不压着她。她的脸贴着他的胸。他感到她的睫毛在他胸口轻轻扫。如一根轻羽,撩过他每一寸神经。他的手掌摊平护在她背上,指尖轻轻摩挲着她的背骨。他像在抚一块干裂的泥地,要用指端的温度让它再喝上一点水。

她缓缓闭起眼睛。他知道她不是睡了。她只是把眼睛合上,挡住那分不堪。她的呼吸在他胸前一下一下地漫开。他不敢出声,他怕他稍稍发出一口气,就把她吹散。

他把下巴抵在她发顶。他说了句什么,轻到几乎不能称作声音。

“别走。”

他说了,然后闭上嘴。他没资格在她面前再说这三个字,他怕这三个字像咒,越念越灵。他改口。

“我在。”

他说这两个字的时候,他的喉结压着她的发。他让声音顺着她的发,一寸寸落在她头皮上,再进到她脑子里。他希望这声音留得久一点。

她点了点头。她又摇了摇头。她在他怀里做了一个极小的动作,像要抽回一个未尽的承诺,又像把一个承诺推到他怀里。

外面,阿尼娅在烛影里抱着陶罐睡着了又惊醒。她的腿麻了,她挪一挪,抖掉腿上的麻,唇边喃喃。她抬头望向门缝,红光漾出一会儿又淡回去。她伸手去碰柱子,柱子冰凉。她把脸贴上去从石头上偷一点凉意。她往前挪一步。卡恩突然抬手,手背微抬,挡住她。阿尼娅立刻停住。她咬着唇,眼里含着一整汪的水,水没掉下来。

“卡恩大人。”

她低声唤他,声音像纸划过。她的手伸出去又缩回来。她把陶罐抱更紧。

“我可以把药放在门边吗。没有声音。”

卡恩看了她一眼。他手臂从她面前挪开一寸。他点了一下头。阿尼娅踮着脚把陶罐往门边放。陶罐碰到石地时发出极轻极轻的“笃”的一声。那声像一滴露掉在晚霞里。

卡恩看了看那罐,像看一个献祭。他的手因为紧张一直没有松。他忽然想起多年前的一次夜巡,城外的风灌过他的盔甲,吹得盔甲里空空作响,那夜他不怕。今晚他怕。他怕他的呼吸吵到神。他把所有呼吸藏进喉头,喉头涨起又压下去。

内室里,拉美西斯的肩背慢慢地放松了一点。他把她抱着像在抱一个刚从水里捞起来的孩子,他要把她身上所有潮湿的寒都驱走。他把自己的体温压过去,压得温柔。他的手掌摩挲她背。他把下巴抵在她发顶,一下又一下。像在数某种倒计时。他不知道自己在数什么。他只知道他要让这一刻拉得很长,很长。

“拉美西斯。”

她忽然又唤他。他“嗯”了一声,鼻音里是沙砾。

“你相信我吗?”

她问。她的声音底下有一层轻微的颤。他知道那并不是害怕,是她在问一个她不该问的东西。

“我信。”

他不等她的后话就答。他的答案像重槌落石,把一条缝从石头里敲了出来。

“那你也信你自己。”

她说。他“嗯”了一声。

“你是我见过最强的王。你别用最弱的那部分来爱我。”

他像被人轻轻打了一下。哪一下不疼,疼的是打完之后浮上来的自觉。他抱着她,轻轻吐出一句。

“我会学。”

他不善于向谁承认他要学。他向她承认了。他要学如何不用自毁的方式去爱。他要学如何不把自己摔在地上用跪来换。他要学很多。他在她怀里像一个大了才开始学走的孩子,他不羞耻。

她轻轻笑了一声。那笑短短的,却足够温柔,像风在河面上掀一小片涟漪。他的心在那涟漪里被摇了一下。

他们又静了一会儿。外面的火把换掉了一波。夜更深。蛇环的光忽明忽暗,像一只呼吸不匀的兽。每一次亮起,它都更红一点。他的视线再一次落在那环上。他的目光里的光暗合在一起,他的瞳孔里映着那红,那红在他的眼底炸开。他直起身,慢慢把她放平。他在她额头上按了一下,他按得比方才轻,更像一个祝祷。

她看出他的心。她抓住他的衣摆。她的手很轻,可他感觉自己的衣摆像被铁钩钩住。她低声。

“别做傻事。”

他低头,他眼里的决绝像一条河在涨潮。他把她的手从衣摆上慢慢挪开,却又把她的手牢牢攥进自己掌心。

“我不会折你的意。”

他说。他抬起头去看那环。他胸腔里那只兽慢慢站起来,甩开皮毛上的水。他呼出一口气。他伸手去隔着衣袖把她的手腕包住。

“但我要和它谈谈。”

他声音很轻。像在对一个活物说话。他的手掌按在她的手腕上。他隔着她的皮肤和那条蛇隔着一个温度对峙。他的眼睛在这一刻静如止水,他指尖的颤已经收了起来,只留下一个很细的抖,像湖面一点风。

他俯身,把唇贴近那环。他要说话。他的声音会很低,会像矿井里传出来的那种沉沉回音。他的唇还没动,嗓子里已经压住了第一声。

门外,卡恩忽然抬头。他的直觉让他向前一步。他的手一紧。他听见内室里某种气息改变。他像被放到火边薰了一下。他回头朝两个隐卫摆了摆手,示意所有人退到更远,把所有声音都关在更远的廊柱后。他转回身,盯住门。他的眼里映着那条缝里渗出来的红。他在心里轻轻地、轻轻地喊了一声,连唇都没动。

“陛下。”

阿尼娅攥着衣摆,指尖陷进粗布里。她把脑袋低得更低,她在心里念一遍又一遍。

主啊,主啊,保佑他们。

寝宫深处的红光,像潮水涨到最高,又像在极缓地下退。拉美西斯的目光稳稳扣在那环上。他的整个背影像一张拉满的弓。他没有再叫她名字。他把所有话都锁在喉里,他看向那蛇环时,眼里亮了一点,再暗下去,又亮起来。那一点光不是烛火,是他骨子里某个死也不灭的意志。

他把她往怀里再抱了一次。他侧过脸,把下巴抵在她发上,再次低低地说了两个字。

“我在。”

他抬起眼,重新盯向那一圈愈发炽热的蛇环。那一瞬,他瞳孔深处闪过一丝疯狂与决绝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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