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时出发的靖远军,如同一条沉默的钢铁洪流,在漆黑的夜幕和凛冽的寒风中,向着西南方向滚滚而去。王靖远制定的行军路线尽可能避开官道,选择了一条由石锁斥候营反复勘测、相对隐蔽但崎岖难行的山路。这条路线能最大程度减少与后金游骑遭遇的风险,但代价就是对士兵的体能和意志是极大的考验。
一人双马的骑兵队还好,苦的是步兵和火器兵。士兵们背负着至少三十斤的装备:盔甲、兵器、三日份的干粮、个人杂物,火器兵还要额外携带沉重的弹袋和火药壶。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被冰雪覆盖、坑洼不平的山路上,每一步都需要付出巨大的力气。
王靖远深知急行军的艰难,尤其是这种严寒条件下的强行军。他以身作则,除了必要的指挥和侦察,大部分时间都和步兵一起步行,将那匹雄健的战马让给了队伍里一个不慎扭伤脚踝的士兵。他的披风上结了一层薄冰,眉毛和胡须也挂满了白霜,但腰杆依旧挺得笔直,步伐沉稳有力。将军的举动,无声地激励着每一个艰难跋涉的士兵。
然而,意志力可以支撑,身体的极限却难以轻易突破。
第一天,日行六十里。士气尚可,只是疲惫。
第二天,日行七十里。队伍开始出现掉队者,士兵们的脚步明显沉重,喘息声如同破旧的风箱。
到了第三天下午,问题开始集中爆发。
“将军!前面……前面又倒下了十几个!”赵大锤喘着粗气跑到王靖远面前,他浑身蒸腾着白色的汗气,脸上带着焦灼,“都是脚上磨出了大水泡,走不了路了!他娘的,这鬼天气,这破路!”
王靖远眉头紧锁,快步走到队伍暂停的路边。只见十几名士兵瘫坐在地上,痛苦地脱掉早已被雪水浸透、又被体温烘得半干的靴子,露出红肿不堪、布满血泡甚至有些已经溃烂流脓的双脚。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血腥和腐臭味。其中一个年轻士兵看着自己血肉模糊的脚底板,忍不住低声啜泣起来。
“哭什么哭!没卵子的东西!”赵大锤见状就要骂。
“大锤!”王靖远低喝一声,制止了他。他蹲下身,仔细查看一个老兵的脚伤,伤口红肿发热,边缘泛白,显然是感染了。
“将军……俺,俺拖累大家了……”老兵满脸羞愧,挣扎着想站起来。
“别动!”王靖远按住他,脸色凝重。他知道,这不是士兵们不坚强,而是这种极端条件下的急行军,对身体的摧残远超平常。脚疮若处理不当,轻则掉队,重则感染败血症,危及生命。这才第三天,若任由情况恶化,不用等到蓟州,这五千精锐自己就先垮了。
“传令!全军原地休息半个时辰!”王靖远站起身,果断下令。
“将军,这……天色尚早,还能再赶二三十里路……”周遇吉牵马过来,看着停滞的队伍,有些焦急。时间就是生命,晚到一刻,蓟州乃至京师就多一分危险。
“磨刀不误砍柴工!”王靖远语气坚决,“再这么硬撑下去,到不了蓟州,咱们自己就先废了!执行命令!”
“是!”周遇吉不再多言。
命令传下,早已疲惫不堪的士兵们如蒙大赦,纷纷寻找能坐的地方,有的甚至直接瘫倒在雪地里。呻吟声、叹息声此起彼伏。
王靖远立刻召集赵大锤、狗剩以及各营主管军纪和后勤的军官。
“情况大家都看到了。”王靖远开门见山,“脚疮是咱们眼下最大的敌人!必须立刻处理!”
他快速下达指令:“第一,各营以队为单位,立刻寻找背风处,收集枯枝,烧热水!记住,是烧开的水!”
“第二,让所有士兵,无论有无脚伤,全部脱掉鞋袜,用温盐水(王靖远早就让后勤准备了盐块)清洗脚部!有血泡的,用火烧过的针挑破,挤出脓血,再用煮过的干净布条包扎!已经溃烂的,用带来的金疮药敷上!”
“第三,设立临时收容队!由各营抽调体力尚可的士兵轮流担任,负责照料重伤员,帮助他们跟上队伍!告诉他们,坚持住,抵达蓟州后,我王靖远亲自为他们请功,补给加倍!”
“第四,后勤官,统计干粮消耗,重新分配!优先保证伤病员的食物!”
一系列指令清晰明确,众人领命而去。很快,山林间升起缕缕炊烟,一锅锅雪水被架在火上烧开。士兵们互相帮助,龇牙咧嘴地处理着脚上的伤口。挑破血泡时难免痛呼,但没有人抱怨,大家都知道,这是为了能继续走下去。
王靖远亲自巡视各营,查看情况。他看到那个哭泣的年轻士兵正被一个老兵按着挑脚泡,疼得满头大汗却咬紧了牙关不再出声;看到火器营的士兵小心翼翼地互相包扎,生怕伤了装填火药的手指;也看到收容队的士兵搀扶着行动困难的同伴,一步步艰难前行。
“弟兄们,再加把劲!”王靖远的声音在人群中响起,“我知道大家很累,脚很痛!但想想咱们为什么出来?鞑子就在前面,他们在烧杀抢掠!朝廷在等着咱们,京师里的皇上和百姓在等着咱们!咱们多走一步,他们就安全一分!咱们靖远军,没有孬种!就是爬,也要爬到蓟州去!”
他的声音不算特别洪亮,却带着一种坚定的力量,传入每个士兵耳中。
“将军说得对!爬也要爬过去!”
“不能让鞑子小瞧了咱!”
“为了皇上,为了咱大明!”
士兵们纷纷响应,疲惫的眼神中重新燃起斗志。简单的休息和处理后,队伍再次开拔。虽然速度不可避免地慢了下来,但士气却稳住了,掉队的情况也大为减少。
就在这时,前方探路的石锁派回一名斥候,带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消息。
“将军!前方五里,有一个小山村,看样子还没遭鞑子毒手。村里的百姓……好像知道咱们要来,聚集在村口,好像……好像要给咱们送东西。”
王靖远一愣。他们此行为了隐蔽,并未通知沿途州县,百姓怎么会知道?
带着疑惑,他命令队伍保持警戒,加快速度赶往那个山村。
果然,在暮色笼罩的山谷入口,一个小小的村落依山而建。村口的空地上,黑压压地聚集了近百名村民,男女老少都有,他们衣衫褴褛,面黄肌瘦,但眼神却充满了期盼。看到这支突然出现的、盔甲鲜明、纪律严明的军队,村民们没有惊慌,反而在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带领下,齐齐跪了下来。
“小老儿是这李家屯的里正,叩见将军!”老者声音颤抖,却带着激动,“前几日就有溃兵路过,说鞑子入关了,天兵会来救咱们!将军,你们……你们可是去勤王的天兵?”
王靖远心中一恸,连忙翻身下马,几个大步上前,用那双惯于握持兵刃、此刻却异常稳定的手,稳稳扶起老者:“老人家请起!折煞我等了!我等正是奉旨入卫京师的靖远军!” 他的声音清朗,带着军人特有的果决,在这寒风中传开,清晰地落入每一个村民耳中。
“太好了!苍天有眼啊!”老者老泪纵横,转身对村民们喊道,“乡亲们!是咱们的兵!是去打鞑子的天兵来了!”
这一声呼喊,如同在滚烫的油锅里滴入了冷水,瞬间点燃了村民们的情绪。人群骚动起来,他们脸上长期被饥饿和恐惧刻画的麻木渐渐消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燃烧的激动。他们纷纷举起手中早已准备好的、简陋得让人心酸的物事:有冒着微弱热气的粗陶瓦罐,里面是能照见人影的稀薄菜粥;有装着清水的葫芦;有还带着湿冷泥土的萝卜、土豆,这或许是来年春天的种子;甚至有几个面黄肌瘦的半大孩子,小心翼翼地抱着家里母鸡或许几天才攒下的、仅存的几个鸡蛋,那鸡蛋在他们脏兮兮的小手里,显得如此珍贵。
“将军,天寒地冻的,让将士们喝口热水暖暖身子吧!”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妪捧着瓦罐,手在微微发抖。
“军爷,这点粮食,你们带着路上吃!打鞑子要紧!” 一个中年汉子把几个干瘪的土豆往前递,眼神恳切。
“咱们村穷,没啥好东西,就这点心意……你们千万别嫌弃……” 声音哽咽,带着羞愧。
看着眼前这些自己尚且食不果腹、却在国家危难时毫不犹豫拿出最后一点储备支援军队的百姓,看着他们眼中那纯粹而炽热的期盼,饶是王靖远心硬如铁,此刻也不禁鼻尖发酸。他身后的将士们也都沉默了,一股滚烫的热流在胸中涌动。
这就是他们要守护的人!这就是大明真正的根基!
王靖远深吸一口气,抱拳朗声道:“靖远军,谢过乡亲们厚赠!此物,我等收下!但,不能白收!”
他回头对张老栓道:“栓叔,按市价,不,按双倍市价,给乡亲们留下银钱!咱们靖远军,不拿百姓一针一线!”
“是,将军!”张老栓立刻招呼后勤官上前。
“不能啊,将军!” “这如何使得!” “你们是去拼命啊!” 村民们哪里肯要,纷纷推拒,情绪激动。那老里正更是急得连连跺脚,他推开后勤官递过来的钱袋,声音带着哭腔:“将军!你们这是要折煞我等小民吗?你们是去拼命,是去救咱大明的江山,是去保护咱们的父母妻儿啊!这点东西,是我们心甘情愿,要是还收你们的钱,咱们李家屯的人,以后还有何面目去见地下的列祖列宗?这钱,万万不能收!只求将军,多杀几个鞑子,替……替咱们死去的乡亲报仇啊!”
说到最后,老者已是泣不成声。显然,这个村子也并非完全幸免,或许有亲人死于之前的兵祸。
王靖远不再坚持,他郑重地向村民们行了一个军礼,沉声道:“老人家,诸位乡亲!请放心!我王靖远在此立誓,靖远军此去,必与鞑子血战到底,护卫京畿,绝不辜负百姓期望!”
他霍然转身,面对肃立的五千将士,猛地拔出腰间佩刀,直指昏暗的苍穹,用尽全身力气吼道:“将士们!都看见了吗?这就是咱们要守护的百姓!他们自己饿着肚子,把最后一口粮、最后一瓢水给了咱们!他们把身家性命、把我大明的江山社稷,都托付给了咱们!咱们该怎么办?”
“杀鞑子!保家乡!”
“绝不辜负百姓!”
山呼海啸般的回应,声震四野,仿佛要将这严冬的寒意彻底驱散。
喝了百姓送来的热水,怀里揣着还带着体温的干粮,靖远军将士们只觉得浑身又充满了力量,脚上的疼痛似乎也减轻了不少。这份沉甸甸的民望,化作了支撑他们继续前进的最强动力。
队伍再次启程,消失在茫茫夜色中。村民们一直站在村口,直到再也看不到队伍的影子。
有了百姓的支持和短暂的休整,接下来的两天行军虽然依旧艰苦,但军心愈发稳固。王靖远不断调整行军节奏,强制休息,处理伤患,队伍的整体状态反而比之前一味猛冲时好了不少。
第五日黄昏,急行军数百里的靖远军,终于抵达了蓟州外围。人困马乏,但斗志未减。
然而,还没等他们喘口气,前方尘头大起,马蹄声如雷!石锁飞马来报,脸色前所未有的凝重:
“将军!前方十里,发现大队后金骑兵!看旗号,是镶白旗阿济格部!人数……不下三千!正朝我军方向而来!”
刚刚经历了长途跋涉的疲惫之师,即将正面遭遇以逸待劳的后金精锐!
王靖远瞳孔骤缩,猛地拔出尚方宝剑,厉声喝道:“全军听令!停止前进!火器兵前列阵!骑兵两翼展开!步兵依托地形,准备接战!”
“靖远军——”
“迎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