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佐藤明美】
狱彩海美的问题很轻。
但它坠入我意识的瞬间,却掀起了一股沉重到足以倾覆一切的暗流。什么才算正常?她问得如此理所当然,仿佛她口中那个朋友必须互相残杀、所有人都走向注定悲剧的世界,只是一个遥远故事里的糟糕设定,而我们此刻所处的这片暖融融的、充满了欢声笑语的假象,才是真实不虚的人间。
一股深沉的、混合了疲惫与愤恨的情绪,从我被囚禁了七十九天的灵魂废墟之下,缓慢而不可遏制地升腾起来。
我生气了。
即使这并非指向她,也并非指向此刻正在包厢里,扮演着一个温柔兄长的垣根帝督。它是一种更加广阔、更加无差别、也更加无力的愤怒。
凭什么?
凭什么拥有力量的人,就可以如此自私,轻易地扭曲现实,然后心安理得地质问何为“正常”?凭什么垣根帝督可以因为一己之念,就拥有一整个杠林檎活下来的世界,而我,却只能像一只被关在培养皿里的实验动物,在冰冷的牢房里,日复一日地计算着自己被分解、被解析、被彻底抹去存在之前的倒计时?
我的痛苦是真实的。那些在原作中死去的人,他们的死亡也是真实的。那座城市在黑暗中所流淌的每一滴血,都是构成那个世界运转的、冰冷的润滑剂。而现在,有人把这一切都用一张精美的壁纸糊了起来,然后指着墙上那幅虚假的风景画,问我为什么不为这片祥和而感到喜悦。
我的脸上,依旧维持着那副属于克隆体的、温和而疏离的微笑。但我知道,镜中的我,那双瞳孔深处,已经燃起了某种我自己都感到陌生的、近乎怨毒的火焰。
“你说得对,”我转过身,声音平静得听不出一丝波澜,“或许,是我太执着于过去了。”
我越过她,走向洗手间的门。狱彩海美没有阻拦,她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那双漂亮的眼睛里,闪烁着探究与不解的光。她能感觉到我情绪的剧变,却无法理解这股情绪的根源。她就像一个从未见过冬天的人,无法理解雪花为何冰冷。
“但是,”在与她擦肩而过的瞬间,我停下脚步,侧过头,用一种几乎是耳语的、只有我们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道,“我有些话,想和垣根帝督单独谈谈。关于‘镊子’,关于他那份不切实际的、想要与亚雷斯塔平起平坐的妄想。”
狱彩海美的身体有了一瞬间的僵硬。我能感觉到她内心那根名为“心理定规”的弦被拨动了。她试图调整我们之间的“距离”,试图用她的能力来安抚我,让我变得“无害”。但她失败了。因为此刻主导我行动的,并非情绪,而是一个更加纯粹、更加坚固的意志。
“……我明白了。”最终,她放弃了那徒劳的尝试,脸上重新浮现出那种营业式的微笑,仿佛刚才那片刻的交锋从未发生,“我会为你们创造机会的,前辈。”
回到那个温暖得令人作呕的包厢,狱彩海美轻描淡写地找了个借口,便拉着还在依依不舍的杠林檎离开了,说是要去楼下的甜品店给她买限定版的布丁。包厢的门被轻轻带上,隔绝了外界的喧嚣,只剩下我和那个沉浸在虚假幸福中的男人。
垣根帝督似乎并未察觉到任何异常。他拿起温热的茶壶,为我面前空了的茶杯续上水,动作自然而流畅,那张英俊的脸上,带着一种发自内心的、满足的浅笑。
“怎么了?”他注意到我的沉默,关切地问道,“是身体不舒服吗?还是海美那家伙又说了什么奇怪的话?”
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我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看着这个本该在今夜为了追逐一个虚无缥缈的“交涉权”而踏上毁灭之路的男人,此刻却像一个普通的、温柔的兄长,安然地坐在这里,享受着一场本不属于他的午后茶歇。
“我不是她。”我开口了,声音不大,却足以打破这满室的安逸,“你所认识的那个‘佐藤明美’,现在并不在这具身体里。我是那个从第十学区少年院逃出来的,‘原型’。”
垣根帝督为我倒茶的动作一僵。茶水溢出杯沿,顺着光洁的桌面,蜿蜒流淌,像一条突兀的伤痕。他缓缓地抬起头,那双褐色的眼眸里,先是闪过一丝全然的困惑,随即,那份困惑便被一种属于超能力者第二位的威压所取代。他周身的气场变了,那份温柔的假象如同潮水般褪去,露出了其下那片冰冷而危险的礁石。
“你在说什么胡话?”他的声音冷了下来,“别以为林檎喜欢你,你就可以在我面前胡言乱语。”
“我没有胡言乱语。”我直视着他,将他那份无形的压迫感尽数推回,“我只是在告诉你一个事实。一个你宁愿自欺欺人,也不愿去承认的事实。垣根帝督,你真的以为,这个杠林檎活蹦乱跳、ItEm自顾不暇、所有敌人都莫名其妙消失不见的世界,是你靠着自己的力量得来的吗?”
我的话语,让他握着茶壶的手不自觉地收紧。
“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你太天真了,也太无知了。”我的声音里不带任何情绪,只是在陈述一个冰冷的、他无法理解的现实,“别用你那套在学园都市里学来的、可怜的物理学常识来套用这一切。这里发生的事情,不是什么平行世界,更不是什么时间穿越。这个世界,这整个宇宙,并非一本独立装订的、完整的书。它更像是一叠厚厚的、由无数张半透明的纸页叠加而成的画册。每一张纸,都代表着一种可能性,一种由神话、宗教、甚至某个强大存在的意志所描绘出的‘现实’,它们被称作‘相位’。”
我看着他那张渐渐变得凝重的脸,继续说道:“而你,垣根帝督,包括学园都市里所有的能力者,都只是活在其中一张由‘科学’所描绘的纸页上。你们的能力,你们的法则,你们的一切,都由这张纸的作者——亚雷斯塔·克劳利,所规定。他制定了框架,他设定了原型,你们只是在他划定的方格里,自以为是地跳着舞。你的‘未元物质’很强,但它再强,也只是这张‘科学’之纸上,最浓墨重彩的一笔而已,它永远无法跳出这张纸的边界。”
“而现在,”我的语气变得更加沉重,“有人,或者说有什么东西,在你不知道的时候,悄悄地在这叠画册的最顶上,覆盖了一张全新的、画着杠林檎对你微笑的、无比美丽的纸。你沉浸在这幅画里,以为自己拥有了全世界。可你有没有想过,这张纸是谁画的?他为什么要给你这颗糖?当他想把这张纸抽走的时候,你那引以为傲的‘未元物质’,又能做些什么?你甚至都不知道这张纸的材质,又谈何去反抗那个画画的人?”
我向前倾身,双手撑在桌面上,那杯溢出的茶水,浸湿了我的指尖,但我毫不在意。
“你所谓的‘胜利’,所谓的‘幸福’,不过是建立在另一层更高维度的、你完全无法理解的规则之上的施舍!你以为你摆脱了亚雷斯塔的剧本,实际上,你只是从一个舞台,跳到了另一个你连导演是谁都不知道的舞台上!你在这里安逸地享受着这片虚假的和平,可你知道吗?就在另一张纸上,在那个被你遗忘的、真实的‘今天’,ItEm的芙兰达会被麦野沉利撕成两半,绢旗最爱会被你打成重伤,而你,最终会去挑战一方通行,然后被他那双黑色的羽翼,打得连一块完整的内脏都剩不下!”
我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那份积压已久的、为自己那小心翼翼的求生而感到的不公,为他这种不劳而获的幸福而感到的愤恨,终于在此刻,化作了最锋利的言语,刺向他那颗被虚假包裹的心。
“所以,收起你那副伪善的嘴脸吧,垣根帝督。你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能守护,你只是一个被更高层次的力量玩弄于股掌之间、却还沾沾自喜的……可怜虫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