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来得悄无声息。
基地的围墙上,藤蔓悄悄爬过了锈迹斑斑的钢筋,嫩绿的新叶在晨光中微微颤动。
没人记得是谁先提议的,但“无名庆典”这三个字,像一缕暖风,吹进了每个人干涸已久的心底。
没有公告,没有动员,只有小瞳带着一群孩子,在各街区安静地发放空白卡片。
纸是再生纸,粗糙却柔软,边缘被剪成了波浪形,像是谁小时候折过的纸船。
“写下你最想赖床的一天。”她声音很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然后烧掉,灰烬种花。”
人们起初不解,甚至有人嗤笑:“都什么时候了,还搞这些虚的?”可当夜,第一簇火苗在东区空地燃起时,那点微光,竟让整座废墟都安静了下来。
火堆旁,一个女人念着卡片上的字:“高考前夜……我梦见自己睡到中午十二点,闹钟没响,我妈也没骂我。”她笑着流泪,将纸片投入火焰。
另一个男人低声说:“逃难那晚,我抱着女儿躲在车里,她发烧,我一直不敢合眼……那天,我多想能睡五分钟。”话音落下,他也把卡片烧了。
还有人写的是产房外、末日爆发前夜、第一次觉醒异能的凌晨……那些本该清醒、本该拼命、本该咬牙撑过去的时刻,他们唯一渴望的,竟是——好好睡一觉。
火焰升腾,灰烬随风飘散,落在翻松的泥土里。
第二天清晨,奇迹发生了。
一夜之间,全城数十个焚烧点,齐刷刷冒出了嫩芽。
再过半天,野草莓开花、结果,红艳艳的小果实缀满枝头,甜香弥漫在空气里,连变异乌鸦都不忍啄食。
基地的孩子们奔跑在街巷间,摘下草莓放进破旧铁罐,送给巡逻队员、值班医生、守夜哨兵。
没有人说谢谢,也没有人争抢,仿佛这一切本就该如此。
老周坐在新开的书店“憩阅社”里,阳光透过玻璃照在他布满皱纹的手上。
他正翻着自己书稿的终章,墨迹未干。
《懒人改变世界》——这个曾被嘲笑为“丧志手册”的书,如今成了基地图书馆借阅率最高的读物。
一名青年读者蹲在他面前,好奇地问:“老爷子,这本书……主角到底是谁?”
老周笑了笑,眼角的纹路舒展开来,像春风吹皱的湖面。
“你枕头底下压着的那页梦话,就是她的传记。”
青年一愣,随即低头笑了。
昨晚他确实写了张卡片,写着“要是能睡到自然醒,醒来就有热汤喝就好了”,烧完后做了个极舒服的梦,梦里阳光洒在脸上,有人轻轻哼着歌。
他没告诉别人,那是他三年来第一次没做噩梦。
而在基地另一端,陆星辞正沿着外围巡逻道缓缓前行。
他依旧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旧卫衣,袖口卷着,手里拎着一小包东西。
沿途所见,让他脚步一次次停住。
最偏远的b7哨岗,原本只有两块水泥板搭成的遮雨棚,如今树起了歪歪扭扭的木牌,上面用炭笔写着:“经静默顾问批准,门里执勤也算上岗。”
窝棚里,一张吊床用破布和登山绳绑在两棵树之间,随风轻轻晃荡。
几名巡逻队员轮流躺上去闭眼休息,旁边放着对讲机和体温监测仪,数据自动上传。
陆星辞站在不远处看了许久,没出声,也没纠正。
良久,他走上前,把手中的小布包递给队长:“草莓种子,下次换岗时撒一圈。顺便……”他顿了顿,嘴角微扬,“梦里汇报天气。”
队长一怔,随即咧嘴笑了:“明白!昨夜梦境晴朗,无风,适宜安眠!”
笑声在荒原上轻轻荡开。
陆星辞转身离去,脚步比来时更轻。
他知道,有些规则已经不再需要言语确认。
就像睡眠本身,一旦开始,便无法阻止它的蔓延。
而在这座城市最深处,某扇窗内,小瞳正整理昨夜收集的情绪波动报告。
突然,终端发出一声极轻微的提示音。
她抬头看了一眼,眉头微蹙。
系统显示:昨夜23:17至03:44,全城共327名儿童,脑波同步进入深度REm睡眠状态,持续时间超过四小时,梦境结构高度一致。
这不罕见,但……
她点开附带的原始记录文件,目光落在最后一行自动生成的备注上:
【异常标记:所有受体均在梦中感知到“存在感安抚源”,定位模糊,频率与已知“舒适本能”波段吻合度达98.6%。】
小瞳的手指停在屏幕上。
窗外,春风拂过新结的草莓丛,叶片沙沙作响。
她忽然想起什么,低声喃喃:“你说过……梦里打卡也算全勤。”
话音未落,终端又弹出一条加密推送。
标题很简单:
《昨夜集体梦境初步分析报告(儿童组)》
她点开,第一句话就让她呼吸一滞——
“多名儿童苏醒后描述:他们梦见一片从未见过的草地,中央有一张漂浮的吊床,上面坐着一个穿白裙的女孩,正把床让给一个哭泣的陌生人。”雨,是夜里悄悄落下来的。
起初只是零星几点,敲在基地残存的铁皮屋顶上,像谁在轻轻叩门。
后来便连成了线,织成了幕,将整座城市温柔地裹进一片朦胧水光里。
街灯昏黄,映着水洼中摇曳的倒影,仿佛整个世界都在缓慢呼吸。
陆星辞躺在巡逻道尽头那张旧吊床上,卫衣兜帽拉起,手里还攥着半块没吃完的压缩饼干——是孩子们白天塞给他的“草莓味惊喜”。
他本不该在这儿睡,按规矩,静默顾问要值夜班、看数据、开调度会。
可不知从哪天起,没人再提这些事了。
大家只说:“陆顾问去‘连线舒适本能’了。”听上去玄乎,其实不过是他找了个避风角,躺下,闭眼,任意识滑入那片熟悉的安宁。
雨点打在帆布篷上,节奏舒缓得像是某种古老的摇篮曲。
他快要睡着时,忽然感觉身边一沉。
不是重量,而是一种存在——细微的气流变化,体温带来的暖意,还有那一缕若有若无的、混着阳光与熟透草莓的香气。
那么熟悉,熟悉到让他心脏猛地缩了一下。
他没睁眼。
嘴唇却先于意识动了:“今天打卡了吗?”
黑暗中,风似乎停了一瞬。
然后,一个声音浮了起来,懒洋洋的,带着刚醒的鼻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又像是贴着他耳畔低语:
“早签到了,你那份,我帮你签的。”
陆星辞嘴角轻轻一扬,没再问,也没动。
他知道她不会解释自己是谁、从哪儿来、为何能替他签到。
就像他知道清晨醒来时吊床旁总会多出一杯温水,巡逻路线上的陷阱总在暴雨前被悄悄加固,而那些最容易崩溃的新兵,往往会在最绝望的夜里,梦见一张漂浮的吊床和一个不说话的女孩。
有些事,不必确认。
只要相信就够了。
而此刻,在千万屋檐之下,无数人正翻了个身,蜷进更舒服的姿势。
有人梦到自己躺在草地上,头顶有树影婆娑;有人梦见陌生人在门口停下脚步,他们打开门,递出一碗热汤;还有人梦见一座没有名字的图书馆,书架间回荡着轻哼的歌谣,歌词听不清,却让人眼眶发热。
没有人惊醒,也没有人记录。
他们只是在梦中笑了出来,像终于卸下了千斤重担,像第一次明白——原来活着,不是拼尽全力去抢、去争、去咬牙硬撑,而是可以这样,安心地、无所顾忌地,把自己交给一场好眠。
小瞳坐在梦语电台的小隔间里,窗外雨声淅沥。
她没开直播,只留着录音设备静静运转。
终端屏幕忽明忽暗,一条条匿名情绪波动日志自动上传,标记着“REm周期延长”、“焦虑指数归零”、“梦境共享概率上升”。
她看着看着,忽然怔住。
最新一批数据中,出现了大量重复关键词:
【吊床】
【白裙】
【签到界面】
【她让我进去】
她的手指悬在删除键上,最终缓缓移开。
没有播报,没有分析,也没有警报。
她只是调低麦克风音量,用几乎呢喃的声音说道:
“她没走……是她活的方式,终于成了我们的日常。”
话音落下,雨势渐歇。
而在某处尚未修复的断桥下,一个流浪的孩子蜷在纸箱里,忽然睁开眼。
他望着漆黑的桥洞顶部,喃喃自语:“刚才……是不是有人把吊床让给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