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四年冬,柏林。
统一的钟声早在三年前就停了,狂欢的余烬被寒风卷走,只留下帝国崩塌后挥之不去的冰冷尘埃——贴满“拆”字的东德旧楼、街头踟蹰的失业工人、连空气里都飘着股茫然的滞涩。峰锐资本柏林分部的办公室藏在一栋翻新的战前建筑里,暖气开得很足,暖风口呼呼吹着热风,却驱不散那种从墙缝、地毯、甚至文件柜缝隙里渗出来的灰——那是属于东德的、压抑了几十年的灰。
张敏推门进来时,带进一股户外的凛冽寒气。她裹着一件黑色maxmara羊绒大衣,领口扣得严实,炭灰色burberry围巾绕了两圈,遮住半张脸,只露出双清亮却无波的眼睛。长途奔波没在她身上留下半分疲惫,高跟鞋踩在地毯上,步幅均匀,落地无声,像极了她执行任务时的模样——精准,冷静,不带一丝多余情绪。
她走到红木办公桌前,将手中一个厚实的牛皮纸文件夹轻轻放下。文件夹边缘被磨得有些毛糙,却被打理得整整齐齐,封面上没有任何标记,却透着一股超越纸张本身的重量——那是几十年科研积累的分量,是一个时代最顶尖智慧的沉淀。
“陈生。”张敏的声音刻意压得很低,连呼吸都放轻了,仿佛眼前的不是文件,是足以颠覆世界技术格局的最高机密,“名单拿到了。两百个名字,全部是前东德最顶尖的科学家。”
她的目光落在文件夹上,瞳孔微收,连自己都没察觉语气里多了丝敬畏:“精密仪器、材料学、航空航天……每个领域的领军人物都在里面。您说的没错,每一个名字,都连着一条完整的、世界顶级的技术链——从理论到应用,从实验室数据到生产线工艺,全齐了。”
陈峰坐在宽大的皮椅里,没立刻碰那份文件。他的目光越过巨大的防弹玻璃窗,望向远处灰蒙蒙的天空——窗外,那道曾分割柏林的墙早已布满涂鸦,成了游客拍照的景点,可墙根下的冰冷,依旧渗得人心里发沉。
张敏以为他在评估风险,继续用纯粹商业的、不带感情的口吻汇报:“对方的心理价位我摸透了。每人一百万美元安家费,外加科研经费无上限——这个条件,能压过美国和西欧所有公司的橄榄枝,他们现在最缺的就是稳定和尊重。”
办公室瞬间静了下来,只有墙上挂着的德国老爷钟在“滴答、滴答”地走,声音不响,却像敲在张敏的心尖上——她跟着陈峰多年,早习惯了用亿万美金衡量交易,可这一次,面对“人”这种特殊的“标的”,连她都忍不住攥紧了手心。
终于,陈峰收回目光,伸手翻开文件夹。里面的纸张泛着旧黄,密密麻麻的德文简历旁,还贴着科学家们的照片——大多是中年男人,穿着朴素的衬衫,眼神里带着知识分子的严谨,也藏着对未来的迷茫。陈峰拿起桌上的派克金笔,笔尖悬在授权文件的末尾,没看任何一页简历,就那么停了半秒。
张敏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不够。”陈峰突然开口,声音平得像一潭深水。
张敏愣住了,没反应过来。
“在他们的报价上,再加一倍。”陈峰的笔尖没有丝毫停顿,龙飞凤舞的签名落在纸上,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决绝得近乎残忍,“每人两百万美金,现金支付。”
张敏的瞳孔骤然收缩——两百人,每人两百万,那是四亿美金。这笔钱,足够在曼哈顿中城买下一整栋顶级写字楼,足够在东京银座拿下半条街的商铺。可他就这么轻描淡写地,把钱砸在了一群“落难”的科学家身上。
没等她缓过神,陈峰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指令:“告诉他们,峰锐资本负责他们全家搬去中国的一切。头等舱机票,北京或上海,任选一栋独栋别墅——带花园,带车库,家具按他们的习惯配齐。孩子的学校,老人的医院,全部安排妥当。”
张敏彻底说不出话了。她跟着陈峰从香港股市的惊涛骇浪,到东京地产的泡沫沉浮,从柏林货币的暗流涌动,到华尔街债券的精准狙击——他永远像一台冰冷的超级计算机,只追求利润最大化,从不会做“亏本”的感性决策。可这一次,她在他深不见底的眼睛里,第一次看到了金钱之外的东西——那是一种滚烫的、近乎信仰的渴望,是想把这些“智慧”攥在手里,变成建设力量的迫切。
陈峰合上文件夹,站起身,重新走到落地窗前。他的目光越过那道象征分裂的墙,越过柏林的灰雾,望向遥远的东方——那里有正在崛起的土地,有亟待填补的技术空白,有比黄金、股票、债券更重要的未来。
“敏。”他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却像惊雷炸在张敏脑海里,“黄金会贬值,股票会涨跌,债券会违约……那些东西,印得再多,也只是纸。”
他顿了顿,指尖轻轻敲了敲玻璃窗,目光里多了丝她从未见过的郑重:“可这些人,这些握着技术、藏着智慧的人——他们才是能让纸,变成钢筋水泥、变成飞机大炮、变成一个国家底气的,真正的财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