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西,黄龙山腹地。
寒风卷着黄土,刮过崎岖的山峦,发出呜咽般的声响。与山外的肃杀相比,这片被流寇占据的区域,却透着一股异样的“生机”。不是田园牧歌,而是一种扭曲的、躁动的、如同受伤野兽舔舐伤口并磨利爪牙的戾气。
一座废弃的寨堡经过简单修葺,成了“闯王”高迎祥临时的中军大帐。帐内,烟气缭绕,几位核心头领围坐在火盆旁,气氛却不像往日劫掠得手后那般喧嚣,反而带着一种压抑的兴奋和凝重。
高迎祥身材魁梧,满面风霜,一双虎目此刻精光闪烁,盯着地上摊开的几件物事——两副保养尚可的边军铁网甲,五张制式步弓,一捆簇新的雕翎箭,甚至还有三杆虽然老旧,但明显是制式的鸟铳。
“好东西,真是好东西!”八大王张献忠蹲在一旁,粗糙的手掌摩挲着冰凉的甲叶,咧开嘴,露出被烟熏得发黄的牙齿,眼中闪烁着贪婪与凶光,“他娘的,以前咱们碰上边军的夜不收,都得绕道走,就吃亏在这铠甲弓弩上!现在好了,咱们也有了!”
他猛地站起身,对着坐在上首一个穿着儒衫、面容精瘦的中年人道:“顾先生,你他娘的就是咱老张的及时雨!这批货,可真是解了咱们的燃眉之急!”
那被称为顾先生的,正是范永斗等人派来的联络人之一,名叫顾君恩,原本是个不得志的秀才,投了流寇后因其识文断字、颇有谋略,渐成高迎祥的谋主。此刻,他抚着稀疏的胡须,脸上带着一丝自得的笑意:“八大王过誉了。若非东家们倾力相助,顾某纵有苏秦张仪之舌,也难以凭空变出这些军国利器。”
高迎祥沉声开口,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顾先生,范东家、周东家他们,这份情义,我高迎祥记下了。有了这些家伙,官军再想轻易啃下咱们,就得崩掉几颗牙!”他话锋一转,眼中透出锐利,“只是,这些东西,恐怕不止是范东家他们能弄到的吧?还有没有……更带劲的?”
顾君恩微微一笑,知道高迎祥意有所指。他压低声音道:“闯王明鉴。东家们能量有限,边军铠甲兵器已是极限。那等真正的犀利火器,管控极严,工匠皆有册录,难以入手。不过……”
他故意顿了顿,见众头领的目光都聚焦过来,才继续道:“东家们费尽心力,倒是为闯王和八大王请来了几位‘先生’。”
说着,他朝帐外拍了拍手。很快,三名穿着破旧明军服饰、但气质明显与普通流寇不同的汉子被带了进来。为首一人,面色黧黑,手指关节粗大,眼神里带着一股老兵油子的混不吝。
“这位是王参将……以前的。”顾君恩介绍道,“王参将曾在榆林镇带兵,熟知官军战法阵型,尤善步卒结阵御敌。后面两位,是他当年的哨官,精通弓弩火器操练之法。”
那姓王的 参将抱了抱拳,算是行礼,语气不卑不亢:“败军之将,蒙东家不弃,给口饭吃。闯王有何驱策,但请吩咐,只求能向那帮不讲规矩的官军讨个公道!”他话语中带着明显的怨气,显然是在明军体系中受了排挤或处罚,才铤而走险。
高迎祥眼中喜色一闪而过。装备固然重要,但懂得如何有效使用装备、如何操练兵马的人才,更是无价之宝!范永斗这份“大礼”,确实送到了他的心坎上。
“王将军客气了!来了就是自家兄弟!”高迎祥起身,亲自扶起王参将,“以后这操练弟兄们,整肃行伍的事,就多多仰仗王将军和二位兄弟了!”
张献忠也凑过来,拍着王参将的肩膀:“老王,好好干!跟着闯王和咱老张,大块吃肉,大秤分金,比在那鸟官军里受窝囊气强百倍!”
收编了这几位“技术人才”,流寇核心层的底气顿时足了不少。顾君恩又适时抛出了另一个重磅消息:“闯王,八大王,东家们还通过特殊渠道,获悉了官军的一些动向。如今朝廷在陕西的主事者是孙传庭,此人用兵谨慎,尤善结硬寨、打呆仗,倚仗火器之利。其麾下虽非全部是新军,但亦有不少装备了火铳的营头。”
他走到一张简陋的陕西地图前,指点道:“孙传庭目前主力集结于潼关、西安一线,意在扼守关中门户,阻止我等西进或南下。其侦骑四出,对我等动向探查甚紧。”
“怕他个鸟!”张献忠嚷嚷道,“以前是咱们装备差,只能跑。现在有了这些家伙,还有老王他们,正好跟他孙传庭碰一碰!让他知道知道,马王爷到底有几只眼!”
高迎祥却比张献忠沉稳得多,他盯着地图,沉吟道:“孙传庭是块硬骨头,正面硬碰,即便能胜,也损失太大。顾先生,东家们可有妙计?”
顾君恩眼中闪过一丝阴鸷:“硬碰自然不智。但孙传庭兵力有限,既要固守要点,又要分兵剿抚,难免有疏漏之处。东家们的意思,是请闯王和八大王,暂且避其锋芒,利用我军流转迅速之长处,向其兵力薄弱之处,如陕北、陇东等地发展。东家们会持续提供钱粮、情报支持。待官军疲于奔命,露出破绽,再集中精锐,以求一战而竟全功!”
“好!”高迎祥重重一拍地图,“就依先生之计!传令下去,各营加紧操练,熟悉新得器械!由王将军负责督导!不日之后,咱们就给孙传庭来个声东击西!”
就在流寇们紧锣密鼓地“升级”之时,陕西巡抚孙传庭的行辕内,气氛却有些凝重。
孙传庭看着桌上几份刚从不同方向送来的军报,眉头紧锁。参军站在一旁,低声禀报:
“督师,延绥镇来报,侦知一股流寇约三千人,疑似高迎祥部下‘一只虎’李过率领,出现在葭州一带,其部多有披甲,弓弩齐备,与当地卫所兵接战,竟不落下风,反而小挫官军。”
“庆阳府急报,有大队流寇活动,劫掠乡绅,攻打寨堡,其战术刁钻,颇有章法,不似以往一窝蜂乱战。缴获的箭矢 是边军制式。”
孙传庭放下军报,冷冷道:“看来,本督的预感没错。果然有人在背后资助这些流寇!而且,手笔不小,连边军的制式装备都能弄到!”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装备还在其次,流寇竟开始讲究战术,懂得避实击虚,这才是最可怕的。背后必有熟知军旅之人指点!”
参军忧心忡忡:“督师,若如此下去,流寇恐成疥癣之疾变为心腹之患。是否要调整方略,集中兵力,先行清剿高迎祥、张献忠主力?”
孙传庭摇了摇头,目光锐利:“不。敌在暗,我在明。盲目调动,正中了对方疲兵之计。他们希望我们动,我们偏要稳住。”
他转身,命令道:“第一,严令各府州县,加强戒备,清查境内,凡有私藏、贩卖军械者,立斩不赦!第二,加派精锐夜不收,不仅要探查流寇动向,更要给本督盯紧了,看看是哪些魑魅魍魉,在给流寇输送钱粮军械!第三,行文各地,尤其是与山西、河南交界之处,严查商旅,特别是大宗货物运输,若有可疑,立即扣留盘查!”
“遵命!”
参军领命而去。孙传庭独自留在房中,手指在地图上缓缓移动,从陕西划到山西,眼神愈发冰冷。
“范永斗……晋商残余……还是某些不甘失意的边将?”他低声自语,“你们这是在玩火自焚!待本督抓住证据,定要将你们连根拔起,以儆效尤!”
他拿起笔,开始起草给皇帝的密奏。此事牵涉甚广,已非单纯的军事剿匪,必须让陛下知晓这背后的暗流汹涌。同时,他也需要朝廷,需要那位深谋远虑的皇帝,给予他更大的支持和授权,来应对这愈发复杂的局面。
陕西的黄土地上,获得“升级”的流寇如同注入兴奋剂的野兽,开始展现出更狰狞的獠牙。而大明忠诚的督师,则如同一张逐渐收紧的网,试图捕捉那些隐藏在阴影中的黑手。一场超越简单军事对抗的暗战,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悄然升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