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时三刻，西厢房的烛火被夜风撩得忽明忽暗。陈墨猛地从桌案上惊醒，嘴角的口水在《金光咒基础要义》上洇出一小片湿痕。他揉着眼睛坐直身子，才发现身上盖着的薄毯滑落在地——这是苏衍替他盖的。环顾四周，西厢房只剩他一人，苏衍的行囊还靠在墙角，可主人却不见踪影。
“苏师兄？”陈墨喊了一声，空荡荡的厢房只传来回声。他抓起桌上的紫竹卦筒，快步走到院外，正撞见提着食盒的林玥。月光下，林玥水绿色的裙摆沾着草叶上的露水，食盒里飘出淡淡的姜茶香。“你也在找苏衍？”林玥率先开口，声音带着几分担忧，“我刚去厨房热姜茶，路过议事堂时见廊下铜铃还在晃，苏衍的脚步声往西山腰去了，这都快子时了还没回来。”
陈墨一拍脑袋：“坏了！庆功宴散时我就该跟着他！”他想起苏衍离席时的背影，当时只当是师兄累了想独处，如今想来却透着反常——苏衍素来沉稳，即便疲惫也会留下字条，绝不会悄无声息地离开。“他肯定去水阁了。”陈墨拽着林玥往西山腰走，“水阁是苏家先祖建的静心之所，上次他纠结融合术法时就去了那儿。”
青石板路被月光浸得泛白，路边的夜合花香气比入夜时更浓。林玥提着食盒的手紧了紧：“下午破煞后，我就觉得他不对劲。周鹤长老赠《金光咒基础要义》时，他摸着书脊走神了半炷香；赵伯提青溪山时，他眼底的光忽明忽暗，像是有心事压着。”她顿了顿，补充道，“我让堪舆派的小弟子测过西厢房的气场，他留下的气息杂着滞涩的煞气余味，和上次刘忠案后他心神不宁时一模一样。”
陈墨脚下一顿，从卦筒里倒出三枚乾隆通宝，在掌心转了两圈又塞回去：“肯定和镇厄图碎片有关。下午周鹤长老赠乾位碎片时，我见苏师兄摸碎片的动作很轻，指尖都在颤。”他想起苏衍幼时带的坎位碎片，那是苏家的传承之物，“说不定碎片里藏着苏家的旧事，师兄知道了什么难办的事。”
两人说话间已到水阁山脚，远远就看见水阁的雕花窗棂透着微弱的灵光——那是镇厄图碎片的光芒，却比下午黯淡了许多，像是蒙了一层灰。走近些，便听见水阁里传来细碎的响动，不是人声，是指尖摩挲玉石的声音，断断续续，透着说不出的烦躁。
林玥轻轻推开虚掩的木门，吱呀声里，苏衍的身影映入眼帘。他坐在梨花木桌旁，背对着门口，月光洒在他身上，将影子拉得很长。桌案上，锦盒敞开着，乾位与坎位碎片静静躺着，拼接处的灵光忽明忽暗；地上散落着几片陶碗碎片，琥珀色的酒渍早已干透，在青砖上留下深色的印记。
“苏师兄。”陈墨轻唤一声，苏衍的肩膀明显僵了一下，才缓缓转过身。他眼底布满红血丝，下巴上冒出细小的胡茬，原本清亮的眼眸此刻像蒙了雾的镜湖，透着挥之不去的迷茫。看到两人，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一声沙哑的轻响。
林玥快步走上前，从食盒里拿出两个粗瓷碗，倒出温热的姜茶，递了一碗给苏衍：“夜里凉，喝口姜茶暖暖身子。陈墨醒来没见你，急得差点翻遍整个协会。”姜茶的香气混着夜合花的淡香漫开，带着几分暖意，苏衍接过碗，指尖触到瓷碗的温度时，微微颤抖了一下。
陈墨蹲下身，捡起一片陶碗碎片，认出是赵伯送的“灵酿”酒壶配的碗：“师兄，你喝了多少酒？这碗摔得够狠的。”他将碎片放在桌案上，余光瞥见《墨竹图》上泛着淡淡的灵气，又看了看苏衍掌心的碎片，突然明白了什么，“师兄，你是不是知道了苏家的旧事？和这碎片有关，也和那幅画有关？”
苏衍握着姜茶，迟迟没有喝，热气模糊了他的眉眼。沉默半晌，他才轻轻点头，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我知道了太爷爷镇压师兄景然的事，苏家背负了‘背叛同门’的污名百年。”他指着桌案上的碎片，“坎位碎片上有爷爷刻的坎卦，引我看到了太爷爷和景然师兄的虚影——景然练禁术伤了无辜，太爷爷亲手镇压了他，可我总在想，景然的初衷是为了玄门，太爷爷的选择，真的对吗？”
林玥坐在苏衍对面，将青铜风水盘放在桌案上，罗盘的指针此刻正微微颤动，指向镇厄图碎片的方向：“我爷爷说过，玄门之事，从来不是‘非黑即白’，但‘伤人害命’是底线。景然师兄练禁术伤了无辜，这就越了线，你太爷爷镇压他，是守了玄门的底线，也是护了更多的人。”
“可他是师兄啊……”苏衍喃喃道，“太爷爷说‘非为叛同门，实为守正道’，可后世还是骂苏家‘背叛’。名声是虚的，可那是血浓于水的师兄情分，太爷爷心里，肯定比谁都痛。”他想起虚影里太爷爷落泪的样子，喉间泛起苦涩，姜茶的暖意也驱不散心底的寒凉。
陈墨突然站起身，从苏衍腰间解下那枚常戴的玉佩——那是苏家的传家宝，玉质温润，刻着简化的坎卦，与碎片上的刻痕同源。他将玉佩放在桌案中央，又掏出三枚乾隆通宝，在掌心快速旋转三圈，铜钱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师兄，我师父说‘卦象映心，亦映实’，我以你的玉佩为引，卜一卦问‘苏家守道’，看看天意向何。”
苏衍和林玥都安静下来，水阁里只剩铜钱转动的轻响和镜湖的流水声。陈墨深吸一口气，喝声“落！”，三枚铜钱精准地落在玉佩周围，呈“坎上艮下”之象，正是“蒙卦”变爻后的“坎艮相生”之局。陈墨推了推眼镜，指尖点着铜钱，眼神变得严肃：“坎为陷，为水，对应你此刻的迷茫困境；艮为山，为止，对应你太爷爷当年的决绝镇压。坎艮相生，是‘陷中能止，守正不偏则无咎’之兆。”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我师父秦长老当年和你爷爷交好，曾跟我说过一段旧事——宣统四年，你太爷爷苏凌公镇压景然公后，玄门各派都骂他‘叛同门’，唯有我派掌事说‘苏凌守道，景然越界，功过自在人心’。后来我才知道，景然公练‘血卦禁术’时，已让三乡百姓死伤十七人，若不是你太爷爷及时镇压，那片地域的煞气会形成煞巢，死伤何止一村一乡？”
“十七人……”苏衍握着姜茶的手猛地收紧，温热的茶水溅在指尖。他想起虚影里岸边受伤的村民，想起景然周身的煞气，原来那不是虚构的场景，是真实的伤亡。太爷爷的决绝，不是为了“叛同门”，是为了阻止更多的无辜者受难。
林玥这时将风水盘往碎片旁挪了挪，罗盘的指针原本还在微微颤动，靠近碎片后，突然稳定下来，死死指向乾位与坎位的拼接处，淡绿的灵光变得温润而坚定。“师兄，你看这气场。”她指着罗盘，“堪舆之术，观气而知心。若你太爷爷的选择真有过错，这镇厄图碎片作为他的传承之物，气场定会杂着邪祟或愧疚的滞涩之气。可你看，这碎片的灵光纯良，与罗盘的灵光相生，没有半分驳杂——这是天地之气对他选择的认可，比任何名声都真实。”
她伸手轻轻触碰碎片，指尖泛起淡淡的绿光：“我爷爷说，镇厄图是上古玄门为护苍生所制，每一块碎片都承载着‘守正护民’的意志。你太爷爷能得到碎片的认可，将其传承下来，就说明他的选择，从未偏离正道。名声是旁人给的，可正道是刻在传承里的，是藏在心底的。”
苏衍低头看向掌心的碎片，乾位的金光与坎位的碧光在月光下交织，拼接处的纹路突然变得清晰，像是一条流淌的光河。他想起爷爷祭拜无名牌位时说的“非我负你，乃道负你”，原来爷爷的悲戚，不是为了“背叛”的污名，是为了景然走错的路，为了太爷爷不得不做的选择。
“还记得步行街破煞时吗？”陈墨突然开口，将铜钱收进卦筒，“周鹤长老一开始骂我们‘杂糅术法’，可后来还是送了镇气符。他骂的是‘不专精’，不是‘不正道’。玄门之人，终究看的是‘做了什么’，不是‘说了什么’。你太爷爷镇压景然公，护了三乡百姓；你带着我们破煞，救了步行街的商铺和居民——这才是最实在的正道。”
林玥也点头附和：“青溪山的离火大阵还在等着我们，焚天阁的教主随时可能出关。到时候，我们需要的是坚定的苏衍，不是迷茫的苏家后人。你爷爷临终前说‘守厄传薪，辨明是非’，不是让你纠结过去的对错，是让你守住本心，完成传承的使命。”
苏衍端起姜茶，喝了一大口，温热的茶水顺着喉咙滑下，驱散了心底最后一丝寒凉。他看向陈墨和林玥，两人的眼神里满是信任与坚定，像极了步行街破煞时，三人并肩作战的模样。那一刻，他突然明白，苏家的传承从来不是孤军奋战——太爷爷当年或许是独自做了选择，但如今的他，有挚友相伴，有同门相护。
他将姜茶一饮而尽，放下碗时，指尖的蓝光突然亮了起来，与桌案上碎片的金光交织在一起，形成一道淡淡的光柱。光柱落在《墨竹图》上，图中的竹枝灵光暴涨，竟再次浮现出虚影——这一次，不是镇压时的惨烈，是太爷爷苏凌站在镜湖边，手持碎片，眼神坚定地望着远方，身后跟着一群玄门弟子，意气风发。
虚影中的苏凌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缓缓转过身，看向苏衍的方向，嘴角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那笑容里没有悲戚，只有释然与期许，眼神坚定如山，仿佛在说：“后辈，守住正道，便是守住了苏家的传承。”光柱渐渐消散，《墨竹图》恢复了原样，可苏衍的心底，却像是被这道光照亮了，所有的迷茫都烟消云散。
“我明白了。”苏衍站起身，握紧手中的碎片，眼神重新变得清亮，“太爷爷的选择没有错，苏家的正道，从来都是‘护苍生，守底线’。名声的污名，总有一天会被洗清，但眼下的使命，不能等。”他看向陈墨和林玥，“青溪山的离火大阵，我们一起去破；焚天阁的教主，我们一起去挡。这不仅是我的使命，是我们三个人的使命，是整个玄门的使命。”
陈墨猛地一拍桌案，差点碰倒风水盘：“这才是我们的苏师兄！”他从行囊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我早就画好了青溪山的简易卦象图，离火大阵属火，你的坎位碎片属水，正好相克；林师姐的堪舆术能找阵眼；我的卜筮术能择吉时——咱们三个联手，别说一个离火大阵，就是十个，也能给它破了！”
林玥也拿出新绘的青溪山地脉图，铺在桌案上：“我爷爷已经测过了，青溪山的地脉属火，离火大阵借地脉之力运转，阵眼在焚天洞的中央，藏在‘离位’的火柱里。要破阵，得先用水属性的术法压制地脉火气，再毁掉阵眼。苏师兄的坎水符和碎片，是关键。”
苏衍看着桌案上的卦象图和地脉图，又看了看眼前的两位挚友，心底涌起一股暖流。他将乾位与坎位碎片放回锦盒，小心翼翼地收好：“明日我们去见秦长老和林长老，再请周鹤长老指点金光咒的用法。青溪山之行，我们要做足准备，一击必中。”
陈墨突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掏出两个油纸包，递给苏衍和林玥：“这是我师父给的‘凝神丹’，能稳心神、抗煞气，青溪山的离火煞气重，咱们每人带几枚。”他自己先掏出一枚塞进嘴里，嚼得津津有味，“味道还行，有点像赵伯做的桂花糕。”
林玥无奈地摇了摇头，却也接过丹药收好。苏衍看着陈墨孩子气的模样，忍不住笑了——这是他得知家族秘辛后，第一次真心实意地笑。月光透过雕花窗棂洒在三人身上，将他们的影子叠在一起，映在桌案的图纸上，像极了一幅“三足鼎立”的卦象。
三人并肩走到水阁的栏杆旁，望着窗外的镜湖。月光洒在湖面上，泛起粼粼波光，远处的青溪山轮廓在夜色中隐约可见，虽透着离火煞气的凶险，却也藏着破局的希望。陈墨哼起了玄门的入门咒，调子有些跑歪，却透着说不出的轻快；林玥跟着轻轻哼唱，声音清亮；苏衍没有唱，却在心里默默跟着节奏，指尖的蓝光与锦盒里碎片的金光，在夜色中悄悄呼应。
“对了，师兄。”陈墨突然开口，打破了寂静，“周鹤长老今早找过我，说要教你画‘镇气金光符’，还说……还说苏家的‘融合之法’，其实是玄门最该传承的东西。”他挠了挠头，“我猜他是知道了你家的旧事，想给你个台阶下，也想弥补当年玄门各派对苏家的误解。”
苏衍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周鹤当年或许也曾骂过苏家“背叛同门”，可当他看到苏衍以融合之法破煞，看到镇厄图碎片的纯良气场，终究认可了苏家的正道。这位固执的长老，用自己的方式，表达着对苏家的歉意与认可。
“明日一早，我去拜会周长老。”苏衍轻声说，眼神坚定。他知道，洗清苏家污名的路还很长，但只要守住本心，与挚友并肩，与玄门同心，总有一天，世人会明白，苏家从未“背叛同门”，只是用自己的方式，坚守着玄门最根本的正道——护苍生，守太平。
夜风吹过，檐下的铜铃叮当作响，不再是搅动心湖的烦音，而是预示着新征程的序曲。三人站在水阁栏杆旁，望着青溪山的方向，月光将他们的身影拉得很长，也将他们的信念，刻进了这寂静的夜色里。青溪山的决战在即，他们已做好了准备，以传承之名，以挚友之谊，破煞阵，守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