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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红缨那句“你干的好事!”,裹挟着滔天怒火和刺骨的寒意,像把冰锥子狠狠扎进王大柱的耳朵里,冻得他浑身血液都快凝固了。那根白蜡杆在她手中“嗡”地一声震颤,杆头直指王大柱面门,仿佛下一秒就要戳个透心凉。

“三妹!”周婉娘的声音及时响起,如同冰水浇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事有轻重缓急!皮子药材泡了水,此刻当务之急是抢救!追责之事,容后再说!” 她语速快而清晰,目光锐利地扫过门口报信的护院,“还愣着干什么?召集所有人手!去二太太库房!能搬多少搬多少!快!”

那护院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跑了。

周婉娘又转向林红缨,语气放缓,却带着不容反驳的压力:“三妹,你精于外伤,那些药材能否补救,还需你亲自去掌眼。皮子…能抢出来多少,算多少。损失已然造成,此刻发怒无济于事。” 她的话像把钝刀子,既提醒了林红缨的职责,又不动声色地将“发怒”定性为无用之举。

林红缨胸口剧烈起伏,牙关紧咬,握着白蜡杆的手指关节捏得发白。她狠狠瞪了王大柱一眼,那眼神里的怒火和冰冷,几乎要将他凌迟!但周婉娘的话,终究像一道无形的枷锁,暂时压住了她动手的冲动。药材!那是她给护院们配药续命的根基!不能有失!

“哼!”林红缨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冷哼,如同闷雷炸响。她不再看王大柱,提着白蜡杆,转身如一阵旋风般冲出了染坊,红衣身影瞬间消失在通往二太太院子的方向。那股凌厉的煞气,刮得人脸颊生疼。

染坊角落里,死一般寂静。刚刚“怪物”织机带来的巨大喜悦,被这突如其来的晴天霹雳砸得粉碎。张婶、李婶、赵婶面面相觑,脸上都带着惊恐和后怕。狗剩更是吓得缩在王大柱身后,大气不敢出。

周婉娘缓缓转过身,目光重新落回王大柱身上。那眼神,复杂得如同打翻的染缸。有对损失的巨大肉痛(皮子药材都是钱!),有对林红缨失控的恼怒,有对眼下烂摊子的烦躁,但更多的,是一种冰冷的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迁怒?仿佛在说:若非你在此鼓捣这织机,分了人手心神,或许库房那边能盯得更紧些?

“相公,”周婉娘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刻板,听不出喜怒,却字字如冰珠砸落,“前院库房塌陷,损失惨重,二妹、三妹处皆需安抚。你身为一家之主,虽事出仓促,然终究难辞其咎。”

王大柱心里咯噔一下。来了!这锅,终究还是扣他头上了!

“念你改良织机初有成效,功过相抵。”周婉娘话锋一转,目光扫过那架还在微微晃动的“怪物”织机,眼底深处那抹灼热的光芒一闪而逝,“然,家规不可废。此刻府中混乱,不宜大动干戈。你且去祠堂,静心思过。待诸事平息,再行论处。” 她轻描淡写地,就给王大柱判了个“祠堂思过”。

祠堂?王大柱嘴角抽了抽。那地方阴森森,冷飕飕,除了祖宗牌位啥也没有,比林红缨的棍子还折磨人!

“大太太…”张婶壮着胆子想求情。

“张婶,”周婉娘的目光冷冷地扫过去,“染坊诸事,照旧。此间事,勿要多言。” 一句话,堵死了所有求情的可能。她最后看了一眼那架“怪物”织机,眼神里的热切被强行压下,只剩下冰冷的计算,“此物…好生看护。莫要再出岔子。” 说完,她不再停留,转身离去,裙裾摆动间,腰间那枚银算珠再次发出轻微的“啪嗒”声,如同催命的鼓点。

王大柱看着周婉娘消失的背影,又看看那架刚立下“大功”就被冷落的织机,再看看角落里噤若寒蝉的张婶等人,只觉得一股邪火憋在胸口,无处发泄。这算什么事儿?库房塌了也赖我?改良织机算“功”?功过相抵还要关祠堂?周婉娘这算盘珠子,真是崩到他脸上了!

“老爷…”狗剩怯生生地扯了扯他的衣角。

“没事!”王大柱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情绪,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张婶,李婶,赵婶,你们辛苦,继续试试这织机,看看还有什么地方要调,要改。狗剩,你留在这儿帮忙打下手。”他指了指织机。

“那…那老爷您…”张婶担忧地看着他。

“我去祠堂。”王大柱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静心‘思过’去!” 他特意加重了“思过”二字,带着浓浓的讽刺。

认命地拖着依旧酸痛的身体,王大柱一瘸一拐地走向位于王家大宅最深处、最僻静的祠堂。

祠堂果然阴冷。高大的木门推开,一股混合着陈年香烛和木头腐朽的沉闷气味扑面而来。光线昏暗,只有几盏长明灯在巨大的供桌上幽幽燃烧,映照着层层叠叠、密密麻麻的祖宗牌位,黑压压一片,肃穆得让人喘不过气。

王大柱找了个蒲团,一屁股坐下。冰冷的青砖地面透过薄薄的蒲团,寒气直往骨头缝里钻。祠堂里静得可怕,只有长明灯燃烧时偶尔发出的轻微“噼啪”声,更添几分死寂。

“思过?思个屁的过!”王大柱在心里骂娘,“库房塌了关我鸟事!老子在染坊搞发明创造还有错了?周婉娘你个周扒皮!林红缨你个母夜叉!柳莺儿…”他顿了一下,对那位还没正式打过照面的二太太柳莺儿,印象仅限于“原是个小戏班的台柱子,嗓子甜,身段软,心眼儿活络得像泥鳅”,以及刚刚损失了“贵重皮子”…估计现在正在前院哭天抢地呢吧?想到柳莺儿可能的样子,王大柱心里的憋屈更甚。

他靠着冰冷的柱子,闭上眼睛,脑子里乱糟糟的。一会儿是染坊里“怪物”织机“哐当嗖嗖”的节奏,一会儿是林红缨那要杀人的眼神,一会儿是周婉娘算盘珠子似的“啪嗒”声,一会儿又是柳莺儿可能哭哭啼啼的娇嗔…八位姨太太,八种心思,这王家大宅,真是比龙潭虎穴还难混!

时间在阴冷和憋闷中一点点流逝。王大柱又冷又饿,腿上的旧伤和肩膀挨过拳的地方隐隐作痛,精神上的疲惫更是如同潮水般涌来。就在他昏昏欲睡,感觉自己快要冻成祠堂里一尊新牌位时,祠堂那扇厚重的大门,突然被推开了一条缝!

“吱呀——”

细微的声响在寂静的祠堂里格外清晰。

王大柱一个激灵,猛地睁开眼。谁?林红缨提棍子来算账了?还是周婉娘派人来“开导”他了?

他警惕地望过去。

只见一个穿着嫩绿色衫子、梳着双丫髻的小脑袋,怯生生地从门缝里探了进来。小脸圆圆的,眼睛又大又亮,像两颗浸在水里的黑葡萄,此刻正带着几分好奇和紧张,滴溜溜地在昏暗的祠堂里张望。

是八太太翠儿!那个年纪最小、才十六岁的翠儿!

翠儿显然也看到了坐在蒲团上的王大柱,小嘴微张,似乎有些惊讶。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蹑手蹑脚地溜了进来,反手轻轻带上门。她手里,还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油纸包。

“相…相公…”翠儿的声音细细软软的,带着点江南水乡的口音,像刚出窝的小黄莺,“您…您饿了吧?我…我给您带了点吃的…”

她小步挪到王大柱面前,蹲下身,把油纸包递过来。一股甜腻的糕点香气立刻在冰冷的空气中弥漫开来。

王大柱愣住了。他看着眼前这个怯生生的小姑娘,又看看那包点心。在这个人人自危、要么算计他要么想揍他的节骨眼上,这个最小的、平日里几乎没什么存在感的八姨太,居然偷偷跑来给他送吃的?

“翠儿?你…你怎么来了?”王大柱的声音有些干涩。

“我…我听前院吵吵嚷嚷的,说库房塌了,二太太哭得可凶了,三太太也黑着脸…又…又说相公您被罚来祠堂思过…”翠儿低着头,小脸红扑扑的,手指绞着衣角,“我…我想着祠堂里又冷又没吃的…就…就从我房里拿了几块点心…”她把油纸包又往前递了递。

王大柱接过油纸包,入手还带着点温热。打开一看,是几块做得颇为精致的桂花糕,白生生的糕体上点缀着金黄的桂花,散发着诱人的甜香。

“谢…谢谢…”王大柱心里五味杂陈。这大概是他穿过来后,感受到的第一丝不带算计、纯粹的善意了。

“相公快吃吧!”翠儿见他接了,脸上露出一个羞涩又开心的笑容,大眼睛弯成了月牙,“还热乎呢!”

王大柱也确实饿得前胸贴后背,拿起一块桂花糕塞进嘴里。软糯香甜,入口即化,带着浓郁的桂花香气,比他之前吃的杂粮饼和米糕不知好了多少倍。一股暖流顺着喉咙滑下,驱散了些许祠堂的阴冷和心头的憋闷。

“好吃吧?”翠儿蹲在旁边,双手托着腮,大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吃,比自己吃了还开心。

“嗯,好吃。”王大柱含糊地应着,又拿起一块。他一边吃,一边忍不住打量翠儿。小姑娘心思单纯,脸上藏不住事,那点关切和好奇都明明白白写在眼睛里。跟周婉娘的精明、林红缨的冷硬、柳莺儿的活络(虽然还没见着)比起来,简直像只误入狼窝的小白兔。

“相公…”翠儿看着他狼吞虎咽的样子,犹豫了一下,小声问,“那…那个库房塌了…真的…真的怪您吗?我听前院的人说…是因为…因为昨天那场大雨?” 她的语气里带着困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打抱不平。

王大柱咀嚼的动作顿了一下。他看着翠儿那双清澈见底、毫无杂质的眼睛,心里苦笑。这傻姑娘,还替他抱不平呢。他咽下嘴里的糕点,叹了口气:“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库房要塌…这事儿,谁能说得准?赖我头上,不过是找个出气筒罢了。” 他没说得太明白,但意思到了。

翠儿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小眉头微微蹙起,像是在努力理解这大宅子里的弯弯绕绕。她看了看周围肃穆阴森的牌位,又看了看王大柱身上沾着泥点、略显狼狈的旧衣服,小声问:“那…相公您要在这里待多久啊?这里…怪吓人的…”

“不知道。”王大柱摇摇头,把最后一块桂花糕塞进嘴里,拍了拍手上的碎屑,“等大太太她们消了气,或者…等她们算清楚账吧。” 他自嘲地笑了笑。

翠儿抿了抿嘴,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小声说:“那…那相公您要是饿了…我…我再偷偷给您送吃的来!” 她说完,小脸又红了,像是做了件天大的坏事。

王大柱看着翠儿那认真的小模样,心头一暖。在这冰冷算计的王家大宅里,这份纯粹的善意,显得格外珍贵。

“好,谢谢翠儿。”他真心实意地道谢。

翠儿开心地笑了,露出两颗可爱的小虎牙。她站起身,像只受惊的小兔子,又警惕地看了看祠堂大门的方向:“那…那我先走啦!相公您…您保重!” 说完,她蹑手蹑脚地溜到门边,拉开门缝,像道嫩绿色的影子,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门外的光线里。

祠堂里重新恢复了死寂和阴冷。但王大柱的嘴里还残留着桂花糕的香甜,心头也多了几分暖意。他靠在冰冷的柱子上,看着供桌上幽幽燃烧的长明灯,眼神渐渐变得坚定。

改良织机,这条路没错!省力省时,就是活路!为了张婶她们,为了自己,也为了…不辜负翠儿这点偷偷摸摸送来的点心,这织机,必须搞下去!周婉娘的算盘,林红缨的棍子,柳莺儿的眼泪…管他娘的!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这地主家的后院,老子闯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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