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使馆,后院。
月华如水,静静地倾泻在青石铺就的庭院中,给廊下的梁柱与飞檐都镀上了一层清冷的银霜。
一道素雅的白色身影,抱着一架古琴,安静地伫立在廊下。
清冷的月光,洒在她那张清丽绝伦的脸庞上,让她看起来,宛如一尊即将乘风归去的广寒仙子,美得不食人间烟火。
正是弄玉。
她显然已经在此等候多时。
听到那扇通往内殿的门被轻轻推开的声音,她缓缓抬起头,那双清澈如秋水般的眸子,望向那个从黑暗中走出的男人。
眼神之中,情绪很是复杂。
有感激,有崇敬,有他安然归来的安心。
但更多的,是一种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羡慕,以及一丝淡淡的……失落。
她看到了,也听到了。
他为那位红莲公主殿下,冲冠一怒,率三百铁骑,悍然闯宫。
那份不惜与一国为敌的霸道与温柔,让她震撼,也让她……心驰神往。
她知道,自己没有那位公主殿下的尊贵身份,也没有她那般火热奔放、敢爱敢恨的性情。
自己,不过是他顺手从泥潭之中,捞起的一件……易碎的珍玩。
或许,他救下自己,也只是因为怜惜自己的琴音,不愿让它就此断绝吧。
想到这里,弄玉抱着古琴的手,不由得紧了紧,长长的睫毛微微垂下,掩盖住了眸底深处那抹黯然。
江昆将她所有的神情变化,都尽收眼底。
他缓步走到她的面前,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用修长的手指,轻轻抬起了她那线条优美的下巴。
在弄玉那有些惊慌失措的目光中,他注视着她的眼睛,用一种平静而又郑重的语气,缓缓开口:
“我说过,你的琴音,是世间至美之物。”
“它,只配为知己而奏。”
“也只配在最安静、最美好的地方奏响。”
他的声音顿了顿,看着那双因震惊而微微睁大的美眸,嘴角勾起一抹温和的笑意。
“明日起,这使馆后院有一处‘听竹苑’,景致清幽,便归你了。”
“没有我的允许,任何人,不得踏入半步,扰你清静。”
他看着她,目光深邃而认真,仿佛在许下一个无比重要的承诺。
“安心住下,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
“而我,会是你唯一的……知音。”
轰!
最后四个字,如同一道温暖的惊雷,在弄玉的心湖深处轰然炸响。
家……
唯一的知音……
这两个词,是她一生都不敢奢望的东西。
她自幼孤苦,辗转流离,所谓的家,不过是一处又一处暂时栖身的屋檐。
她将所有的情感都寄托于七弦琴之上,渴望能有一个人,能真正听懂她的音乐,听懂她的灵魂,可遇到的,却只有将她当做工具的阴谋家,和将她视为玩物的权贵。
而现在,这个如神似魔的男人,在给予了她新生之后,又亲手为她许下了一个家,并宣告,他将是她唯一的知音。
弄玉的眼眶,瞬间就红了。
晶莹的泪珠,不受控制地在眼眶里打着转,她却倔强地仰着头,不让它掉下来。
她怕自己一哭,眼前这美好得如同梦境的一切,就会破碎。
江昆看着她这副泫然欲泣、楚楚可怜的模样,心中微动,却没有再用言语安慰。
有些时候,行动,远比言语更有力量。
他松开手,转身在廊下的石凳上坐下,然后拍了拍身旁的位置,微笑道:
“夜色正好,可愿为你的知音,再奏一曲?”
弄玉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脸上那温和的笑容,以及那双仿佛能将人灵魂都吸进去的深邃眼眸,心中的所有不安与失落,都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她用力地点了点头,抱着古琴,如同最乖巧的学生,在他身旁坐下。
将那架“号钟”古琴平放在石桌之上,她深吸一口气,平复下激荡的心绪,纤纤玉指,轻轻搭在了琴弦之上。
铮——
一声清越的琴音响起,如同空谷回响,瞬间便将人带入了一个清冷而又悠远的世界。
她弹奏的,依旧是那曲在左司马府弹奏过的《空山鸟语》。
但心境不同,琴音的意境,也截然不同。
上一次,是笼中之鸟的哀鸣与赴死前的决绝。
而这一次,却是雏鸟破壳,初见天光,带着对新生的喜悦、对未来的迷茫,以及对那位赋予它这一切的存在的……深深依恋。
琴音时而轻快,如同鸟儿在林间跳跃;时而婉转,如同它在梳理羽翼;时而又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试探,仿佛在用鸣叫声,呼唤着那个给予它温暖的身影。
一曲终了,余音绕梁。
弄玉抬起头,带着一丝期待,一丝忐忑,望向江昆,像是在等待老师评判的学生。
江昆闭着眼睛,似乎还沉浸在那琴音的意境之中。
许久,他才缓缓睁开双眼,赞许地点了点头:“很好,比之上次,已是天壤之别。”
得到肯定的弄玉,俏脸上不由自主地绽放出一抹动人的笑容,清丽的容颜,仿佛在瞬间被点亮。
然而,江昆话锋一转。
“只是……”
他拖长了语调,让弄玉的心,一下子又提到了嗓子眼。
“只是,心乱,则音乱。”
江昆的目光落在古琴之上,淡淡地说道:“你的技巧已臻化境,放眼七国,能与你比肩者,寥寥无几。但你的心,却依旧被锁在过去的牢笼里,未能真正得到解脱。”
“方才的琴音,喜悦是真的,依恋也是真的。但那份喜悦之下,还藏着一丝对得到与失去的惶恐。那份依恋之中,也夹杂着对自己身份地位的自卑与不安。”
“所以,你的琴音,听起来,便有了一丝若有若无的滞涩之感。如同鸟儿虽已出笼,却依旧在笼子周围盘旋,不敢高飞,因为它害怕,眼前这片广阔的天空,只是一场幻梦。”
江...昆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剖开了弄玉内心最深处、连她自己都不愿去触碰的角落。
她的脸色,瞬间变得有些苍白,搭在琴弦上的手指,也微微颤抖起来。
他……他怎么会知道?
他怎么可能,仅凭一首曲子,就将自己的内心,看得如此通透?
这已经不是“知音”能够解释的了。
这简直就是……读心!
看着她那副震惊得无以复加的模样,江昆笑了笑,伸出手,轻轻按住了她那微凉的柔荑。
“别怕。”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魔力。
“心病,还需心药医。你的问题,不在琴,而在心。不过……”
他话锋再转,目光落在那架古琴上,指尖轻轻划过一根琴弦。
“你的琴,也确实该调一调了。”
说着,他松开弄玉的手,双手搭在了古琴的两端。
他的动作不快,甚至可以说有些缓慢。
左手按弦,右手调轸。
他的手指修长而又有力,骨节分明,每一次捻动琴轸,每一次拨动琴弦,都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韵律感和美感。
弄玉痴痴地看着。
她从未见过有人能将调音这个枯燥的过程,做得如此赏心悦目,仿佛不是在调试一件乐器,而是在唤醒一件沉睡的艺术品。
很快,七根琴弦,便被他重新校准。
江昆并没有停下。
他并指如刀,在那古琴的琴身上,以一种奇特的节奏,轻轻敲击了数下。
嗡——
古琴发出一声悠长而又深沉的嗡鸣,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它的内部被激活了。
弄玉惊讶地发现,这架陪伴了自己十数年的古琴,在这一刻,气息似乎都变得不同了。
原本那股清冷孤傲之气,竟多了一丝温润与厚重。
“以气润木,可使音色更为醇厚。”
江昆淡淡地解释了一句,随后,他的右手,五指张开,悬于琴弦之上。
他没有用指甲去拨,而是以指代拨,用那无形的内力,去引动琴弦的震动。
铮!
一声清鸣。
仅仅只是一声清鸣,弄玉的瞳孔,便骤然收缩!
这一声,空灵,高远,仿佛不是从这凡俗的庭院中响起,而是来自九天之上,是仙人的随手一拨!
紧接着,一连串的音符,如同天河决堤,从江昆的指尖倾泻而出。
他弹奏的,同样是《空山鸟语》。
但,这已经完全不是弄...玉所认识的那首《空山鸟语》了!
如果说,弄玉弹奏出的,是一只鸟儿的故事。
那么江昆弹奏出的,便是……一整片天空!
是风,是云,是山川,是河流!
是日月轮转,是星辰起落!
是万物生灵,在这片广阔无垠的天地之间,自由自在,遵循着最古老、最本源的法则,生生不息!
琴音之中,没有丝毫的喜怒哀乐,没有凡人的情感纠葛。
有的,只是一种超然物外、俯瞰苍生的宏大与淡漠。
仿佛是一位活了万古岁月的神只,正坐在云端,静静地,注视着脚下这片大地的沧海桑田。
弄玉彻底呆住了。
她感觉自己的灵魂,都被这琴音给抽离了身体,带到了一个她从未想象过的高度。
在这样宏大的意境面前,她之前所纠结的那些惶恐、不安、自卑……显得是那么的渺小,那么的不值一提。
她的世界观,在这一刻,被彻底颠覆,然后重塑!
原来,音乐,还可以是这样的!
原来,这世间,真的有人的心胸,可以广阔到容纳整片天地!
不知过了多久,琴音渐歇。
江昆缓缓收回了手。
庭院里,寂静无声,唯有月光,依旧清冷。
弄玉却久久无法回过神来,她痴痴地看着江昆,那双美丽的眸子里,早已没有了之前的忐忑与不安。
取而代之的,是如同最虔诚的信徒,仰望自己唯一神明般的……狂热与崇拜。
她终于明白了。
他说的“唯一的知音”,并非一句安慰自己的情话。
而是一个……事实。
一个不容辩驳的,至高无上的事实!
在这世间,能听懂她琴音的人,或许有。
但能站在她无法企及的高度,为她的琴音,为她的人生,指明方向的,唯有眼前这个男人!
弄玉缓缓地,从石凳上站起。
然后,对着江昆,盈盈下拜,行了一个女子对师长、对君父才能行的最隆重的大礼。
“弄玉……谢君上,指点迷津。”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颤抖,和一丝如释重负的轻快。
“此恩,弄玉毕生不敢忘。”
江昆坦然受了她这一拜,微笑道:“起来吧。”
弄玉依言起身,但看向江昆的眼神,已经彻底变了。
那是一种,将自己的身、心、乃至灵魂,都毫无保留地,彻底交付出去的眼神。
她犹豫了片刻,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
她转身回到琴前,从琴身内部的一个隐秘夹层中,取出了一卷用防水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陈旧竹简。
她双手捧着竹简,再一次,走到了江昆面前,郑重地,将其递了过去。
“君上。”
她的声音,充满了前所未有的郑重。
“这是家母留给我的遗物,也是我这一脉,代代相传的至宝。”
“今日,弄玉愿将它,献给君上。”
“因为弄玉知道,只有在君上的手中,它,才能真正地……重现天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