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家里看得严。”
女子把袖子攥紧了一点,抬眼。
“……天冷了,你这院子……”
青年看着她,眼里那点亮慢慢浮上来。
两个人说话都轻,像怕惊了谁。
孙悟空伏在瓦上,手指挠了挠瓦沿。
它没急着闯进去,而是先把眼睛往四下转了一圈。
天上月薄,巷口没人,屋檐下挂着一串风铃。
风一吹,晃一下。
女子身周确实有天上带来的清气,却被她压得很低。
她手心有薄薄的霞光余痕,像刚碰过什么禁制。
青年身上没妖气没仙气,只有凡人的病气,三魂灯弱得像雨里要灭的烛火。
孙悟空在心里看明白了。
原来是这出。
它没声没息退了半步,又多看了会儿。
看他们一起把粥端回厨房,女子挽袖生火,青年在旁边捡柴。
看他们出院,到河边坐了会儿,女子把伞借给他撑着,自己坐在伞外。
看他们一路走回门口,又在门前停住,彼此都不肯先伸手。
最后女子咬了咬牙,伸指把青年衣领往里捏了一下。
男子话音同时响起。
“夜里冷,别再来了。”
孙悟空转身从巷口的影子里退出来。
它没惊动他们,也没说话,只是像夜风一样掠过去,回到云上。
没想到敖尘还在远处云脊等它。
敖烈也站在他旁边,手里捏着一串从凡间买的糖葫芦。
看它落回来,先把糖葫芦举了举。
“给你留了一串。”
孙悟空接过,咔嚓一口,酸甜在牙尖炸开。
它没提巷子里的事,只把金箍棒往背后一挎,抬下巴示意。
“走了。”
—————————
真君神殿的夜安静极了。
孙悟空把一只酒葫芦丢在殿角,半阖着眼躺在台阶上。
殿前檐铃叮叮,声声敲进心里,怎么也睡不稳。
它一闭眼就看见凡间那处院落,那小河边的风,竹竿下的香囊,姑娘弯腰扶人喝药的样子。
“……俺想这些作甚。”
它翻了个身,把棒子搁在臂弯下,闷声嘀咕。
是啊。
按理说凡人寿数不过百年,死便死了,天道自有轮回,跟它有何相干?
可不知怎的,一想到那病得骨瘦的青年,孙悟空胸口就像被什么堵住,透不过气来。
“莫不是酒喝多了?”
它哼了一声,心里却更乱。
……
一连好几天它都精神萎靡的,起初它只以为没睡好。
过了几天,有人得道成仙大布请柬,天官来请,孙悟空打着呵欠说头疼,推了。
又过几天,孙悟空跑到蟠桃园里,啃着桃子,嚼到一半却忽然心口一酸,它把桃核啐地一声吐远了。
当天夜里,孙悟空终究还是忍不住,踩着云往凡间落。
还是那条小巷。
还是那瓦上一落,孙悟空火眼金睛一开,院里景象一清二楚。
青年靠在榻上,脸色比前几日更白,唇几乎白的吓人。
姑娘正替他披衣,自己却冻得手指发青。
她一边小声劝,一边把碗端到他唇边。
孙悟空手指紧紧按着瓦沿。
它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来。
更不明白,看到那人呼吸微弱的时候,心里怎么会那么慌。
明明它是齐天大圣,斗得过十万天兵,让世间妖魔闻风丧胆。
可此刻,它却被一个凡人的脆弱扰的心神不宁。
“……可笑。”
孙悟空低低骂了一声,扯开嗓子,却不知骂的是谁。
它忽然想起很久以前。
那时唐僧总牵着白马走在大路上,它总是嫌他啰嗦、体弱、没用。
可若是他一旦落了险,它总是第一个跳出来挡妖怪。
唐僧身子弱极了,稍走快些都要咳喘。
可它护了他一路。
护着护着,竟习惯了。
有时它甚至觉得,就一直这么走下去也不算什么坏事。
如今再看这凡人病夫,它心底忽然打了个冷战。
这不就是另一个唐僧么?
同样脆弱,同样一口气都要断在风里。
唐僧给它戴上的金箍不知何时竟将它的心也束上了。
“……”
孙悟空退开,没有惊动任何人回到天庭。
可从那以后,它总忍不住下凡去瞧瞧。
有时是夜里,有时是傍晚。
它往往在屋脊上蹲着,或者在巷口站着,看着那一双人影在昏灯下相依相扶。
凡人的寿数短,它早知道。
可每看一回,心就沉一分。
随着时间变长,它也终于明白,自己并非想看热闹。
而是怕。
怕某一天再来,院子里只剩下姑娘一个人。
……
云宫寂静。
檐角垂着风铃,风一过,清脆一声,便又归于沉沉无声。
孙悟空抱着一坛酒,半躺在真君神殿的石阶上。
酒香在夜风里散得淡了。
它仰着头看云海翻涌,月光把它的眼睛映得金亮。
自那日云端下瞧见那对凡人,它心口就像塞了一颗石子,滚来滚去的总是不安稳。
它本不该在意的。
它在意的该是天庭赏罚、吃喝玩乐,或是自家花果山的猢狲安稳。
可不知怎么,它总会想起那小院。
想起院里晾着的药草,凡人虚弱的咳嗽声,还有那姑娘低着头为他点火添柴的背影。
孙悟空心里发痒,忍不住自嘲。
“孙悟空啊孙悟空,你这是吃饱撑的?管那么多做啥?那是个凡人,寿数本就有限。况且就算她真是天上的仙子下凡,也犯不着俺操心!”
它一定是被唐僧那优柔寡断的悲悯之心影响了。
孙悟空没发觉自己念头转来转去,还是又想起了唐僧。
那会儿西行,唐僧弱得跟个纸糊的,动不动就被妖精掳走。
自己嫌麻烦、老是嚷嚷着要一棒子敲死他算了。
可真要见他被抓走,心里又急得火烧火燎。
唐僧是凡人,脆弱得很。
可就是那股子脆弱又坚韧的劲儿,让它护着他护得咬牙切齿。
“是了。”
孙悟空拍了拍额头,给自己找个说法。
“俺这是随师父养出来的习惯,见不得凡人受苦罢了,俺在意也不奇怪。”
话是这么说,心里的那点不安却没消。
几日里,它依旧心神恍惚,常常喝酒喝到一半,突然想起那凡人的脸色。
或是玩骰子时,笑声正盛,忽然就怔住,眼前浮出女子撑伞的模样。
想不到有一日,它竟也会感慨这天下有情人。
甚至连啸天都看出了端倪。
她站在殿外悄悄望它,神色若有所思,几番想要找它问明白,却又犹豫着没开口。
天庭没让孙悟空闲太久。
从它搬入真君神殿来,已有不少时日。
孙悟空迎来了第一件差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