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石矶的夜,因江水的奔腾而并不寂静,但那轰鸣的水声,反而更衬出天地间的苍茫与空阔。一轮将满未满的明月,悬于湛湛青冥之上,清辉洒落,江面波光粼粼,如同铺开了一条碎银闪烁的通天大道。矶头嶙峋的怪石在月光下投下幢幢黑影,如同静默的守卫。
李白踏着月光,沿着蜿蜒的小径,缓步登上矶头。江风猎猎,吹动他略显单薄的青衫,衣袂飘举,仿佛随时都会乘风归去。他面色平静,眼神深邃如这月下的江水,既映照着千载明月,也沉淀着半世风霜。
他走到矶头最前端,那里有一方平坦的巨岩,仿佛天然为观江赏月而设。岩石上,竟已备好了一坛未开封的酒,几只粗陶酒碗,甚至还有几碟简单的果品。
李白丝毫不觉意外,只是微微一笑,仿佛赴一场早已约定的老友聚会。
他并未立刻坐下,而是负手立于岩边,俯瞰脚下那万古奔流的长江。江水在此处被石矶所阻,形成一个巨大的洄流,波涛汹涌,撞击在岩壁上,发出震耳欲聋的轰响,卷起千堆雪浪。水汽弥漫,在月光下折射出迷离的光晕。
“你来了。”一个清冷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没有半分征兆。
李白没有回头,依旧看着江水,语气带着一丝温和的调侃:“你的‘青萍剑阁’,消息还是这般灵通。”
来人正是燕十三。他依旧一身黑衣,怀抱长剑,如同融入了岩石的阴影之中。只是他那张万年冰封的脸上,此刻却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复杂情绪,有关切,有不解,更有一种深沉的悲凉。他走到李白身旁,与他并肩而立,望向同样的江月。
“不只是我。”燕十三淡淡道。
脚步声再次响起,这次轻柔许多。一个身着素白衣裙的女子从另一侧的林间走出,月光照在她清丽而略带疲惫的脸上,正是许久未见的陈硕真。她手中提着一个药囊,目光落在李白身上,带着医者的审视与故友的担忧。
“李大哥。”她轻声唤道,声音依旧温柔,却难掩一丝沙哑,“你的气色……看似平和,内里却似……似灯火将尽前的极致燃烧。”她医术通神,一眼便看出了李白那圆满境界下,隐藏着的是一种走向终极的、不可逆转的消耗。
李白转过身,对着她和燕十三笑了笑,那笑容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澄澈:“硕真妹子也来了。看来,我这点心思,终究是瞒不过真正的故人。”
“你到底想做什么?”燕十三直截了当地问,眉头紧锁,“朝廷不公,天下皆知。你若不愿受那窝囊气,天大地大,何处不可去?纵是皇帝老儿,又能奈你何?何必……何必选在这采石矶?”他隐约猜到了什么,却不愿相信。
李白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走到那坛酒旁,拍开泥封,一股醇厚的酒香立刻弥漫开来。他倒了三碗酒,递给燕十三和陈硕真各一碗,自己端起一碗。
“别急,还有人未到。”他举碗向月,轻声道。
就在这时,山下传来一阵急促而虚浮的脚步声,还伴随着剧烈的咳嗽。一个瘦削、佝偻的身影,在一个小书童的搀扶下,气喘吁吁地爬上了矶头。他衣衫褴褛,面色蜡黄,正是闻讯日夜兼程、从夔州一路辗转赶来的杜甫!
“太……太白!”杜甫看到岩上那道青衫身影,激动地喊了一声,随即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几乎站立不稳。
陈硕真连忙上前,扶住杜甫,纤指快速在他背上几个穴道拂过,渡过去一丝精纯平和的真气,助他稳住气息。
“子美!”李白眼中闪过一丝动容,快步上前,扶住杜甫另一只手臂,“你……你怎么来了?你这身子……”
杜甫喘匀了气,紧紧抓住李白的手臂,老泪纵横:“我……我在夔州,收到你的诗……还有燕大侠派人送来的消息……说你可能……可能……我怎能不来?!太白!你到底要做什么傻事?!”
看着眼前这三位在他生命最后时刻赶来的挚友——冷峻的剑客,仁心的医者,贫病的诗史——李白心中那圆满的平静,终于泛起了一圈温暖的涟漪。
他扶着杜甫在岩石上坐下,又将酒碗递到杜甫手中。然后,他端起自己的酒碗,目光扫过三人。
“今日,明月为证,大江为凭,能得三位知己相送,李白……此生无憾矣!”他声音清朗,带着一种释然与豪情,“不必问我为何在此,只当这是我李太白,选定的归处。”
他仰头,将碗中酒一饮而尽!动作潇洒,一如当年。
燕十三看着他,默然片刻,也举起酒碗,一饮而尽,酒水顺着他刚毅的下颌流下。他将空碗重重放在岩石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陈硕真眼中含泪,她知道李白的去意已决,任何医术、任何劝说都已无用。她双手捧着酒碗,微微颤抖着,也将酒饮下。
杜甫捧着酒碗,泪水滴入酒中,他哽咽着,想说什么,却终究化作一声长叹,将混着泪水的苦酒吞下。
“好酒!”李白哈出一口酒气,笑道,“只可惜,未能与达夫同饮此杯。”他提及高适,气氛微微一黯,但随即又被他的豁达冲散。
“来!满上!”李白亲自为众人斟酒,“今夜不论生死,只叙情谊,只醉明月!”
四人围坐岩石之上,就着这采石矶的月光与江风,开始痛饮。酒入愁肠,话匣子也打开了。
他们回忆起年轻时的纵马江湖,回忆起睢阳城下的并肩血战,回忆起各自漂泊路上的见闻与感慨。燕十三话不多,但每次开口,都直指要害。陈硕真轻声说着她行医救人的经历,眼中闪烁着慈悲的光芒。杜甫则时而激昂,时而低沉,诉说着他对家国命运的忧虑与对诗歌艺术的执着。
李白大多时间在倾听,在微笑,偶尔插上几句,或调侃,或感慨。他的眼神越来越亮,那不是生命的火光,而是灵魂在极致燃烧时绽放出的璀璨。
酒至半酣,燕十三忽然放下酒碗,目光灼灼地看向李白:“最后一程,可否……让我再见识一下,你那‘青莲归寂’?”
他知道,这或许是最后一次了。
李白看着他,微微一笑:“正有此意。”
他并未拔剑,而是以指代剑,站起身来,对着那轮明月,对着那奔腾的江水,缓缓划出一个圆融的轨迹。
没有剑气,没有光华。
但在他指尖划过的瞬间,燕十三、陈硕真乃至不通武艺的杜甫,都清晰地感觉到,周遭的一切仿佛“静”了一下。风似乎停了,水声似乎远了,连那明亮的月辉,都仿佛在他指尖凝聚、流转!
那是一种触及本源、抚平躁动的“静”之意境,是“开谢有时”的终极体现!
燕十三瞳孔骤缩,死死地盯着李白那简单至极却又玄奥无比的动作,仿佛要将每一个细节都烙印在灵魂深处。他感到自己苦修多年的剑意,在这股意境面前,竟显得如此稚嫩和粗糙。
李白收指,一切恢复原状,风依旧在吹,水依旧在吼。
但三人心中的震撼,却久久无法平息。
“我明白了……”燕十三深吸一口气,缓缓闭上眼,似乎在消化着那惊鸿一瞥的感悟。他知道,这已不是剑法,而是“道”。
陈硕真看着李白,眼中泪水终于滑落。她明白,这不是死亡,而是一种她无法理解的、更高层次的存在形式的转换。
杜甫虽不懂武功,却也感受到了那股超然物外的意境,他喃喃道:“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太白,你的诗,你的剑,都已非人间之物了……”
李白畅快大笑,再次举碗:“知我者,诸位也!饮胜!”
四人再次痛饮,直至坛空。
明月渐西,江风愈寒。
杜甫体力不支,靠在岩石上沉沉睡去,脸上还带着泪痕。
陈硕真细心地为他盖上自己的外袍。
燕十三站起身,对李白抱拳,一切尽在不言中。
李白看着他,解下腰间的青莲剑,双手平托,递到燕十三面前。
“燕兄,此剑随我半生,饮过敌酋血,照过肝胆心。今日,便托付于你。望你持此剑,守护你心中的‘侠义’,让这‘青莲’之意,不至于绝于人间。”
燕十三身体一震,看着那柄古朴的长剑,又看向李白那平静而信任的眼神。他没有推辞,也没有多言,只是郑重无比地伸出双手,接过青莲剑,紧紧握住,仿佛接过的是一份沉甸甸的传承与承诺。
“必不负所托。”他沉声道,声音铿锵如铁。
李白欣慰地点了点头。
他最后看了一眼沉睡的杜甫,看了一眼泪眼婆娑的陈硕真,看了一眼持剑肃立的燕十三。
然后,他整理了一下青衫,转身,再次面向那轮西斜的明月,以及明月下那永恒奔流的长江。
他的背影,在月光下显得无比孤峭,又无比圆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