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雷顿对那碗汤的兴趣显然比对这场家庭纷争大得多。他用勺子刮干净碗底最后一滴油脂,发出刺耳的摩擦声,然后满足地打了个嗝。
“吵死了。”他嘟囔着,像是在抱怨一群打扰他进餐的苍蝇。
他站起身,那把沾满油污的巨大木勺还握在手里。他看了一眼泰克斯,又看了一眼强尼,最后,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落在了静坐不动的靡思身上。问题的根源。他那混乱的脑子里闪过这样一个简单的结论。
他没有再多说一个字,径直走到靡思身后,粗暴地抓住了她的手臂。那只手油腻而滚烫,隔着那件宽大的衬衫,靡思都能感觉到他皮肤上传来的、炖肉般的温度。
“嘿!”强尼猛地站了起来,桌子被他的膝盖撞得向前一跳,碗碟发出“哐啷”一声巨响。
德雷顿完全没有理会他。他像拖着一袋不听话的土豆,拽着靡思就往厨房的方向走。靡思的脚在满是灰尘的地板上拖行,手腕被他捏得生疼,但她没有挣扎,甚至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泰克斯坐在原地,没有动。他的手依旧搭在桌上,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帽檐下的阴影深不见底。维尔默则吹了声口哨,脸上是那种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笑容。
穿过那间弥漫着甜腥味的厨房,德雷顿在一扇看起来比这栋房子还要古老的木门前停下。他用脚踹开门上锈迹斑斑的插销,一股混合着泥土、腐败物和浓重血腥味的阴冷气息,如同有实质的怪物般从门后的黑暗中扑面而来。
“在下面待着。”德雷顿的声音毫无感情,他松开手,不耐烦地将靡思往那片黑暗里一推,“等我们吃完饭。”
靡思踉跄着,被那股力量推下了几级湿滑的台阶。她身后,那扇沉重的木门“砰”的一声被关上,插销落下的声音,像是墓碑砸进泥土。
餐桌上恢复了短暂的平静。
德雷顿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拿起强尼面前那把猎刀,慢条斯理地用刀尖剔着牙缝里的肉丝。
“现在,”他把刀尖对着强尼,含糊不清地说,“我们可以好好谈谈‘所有权’的问题了。”
这手链……还带着她的温度。如果……如果我当时直接把她带走,而不是回这个该死的家……
强尼没有坐下,他站在那里,胸膛剧烈起伏,那双榛色的眼睛里燃烧的怒火,几乎要将这栋腐朽的房子点燃。
*
最后一丝光亮被彻底隔绝。
世界瞬间陷入了纯粹的、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靡思站在台阶上,没有动。她能感觉到脚下石阶的湿冷,能闻到空气中那股几乎让她窒息的、无法分辨来源的复杂气味。她强迫自己放缓呼吸,让眼睛慢慢适应这片黑暗。
几秒钟后,一些模糊的轮廓开始从黑暗中浮现出来。
那是一间很深的地下室。远处,似乎有一盏功率极低的灯泡,像一只垂死的萤火虫,散发着微弱而病态的光。
她扶着粗糙的墙壁,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走下台阶。脚下的地面是夯实的泥土,有些地方很泥泞,踩上去会发出“噗嗤”的声响。
随着她越来越靠近那点光源,地下室的全貌也逐渐清晰起来。
这里的空间比楼上的客厅要大得多,但却被各种各样杂乱的东西塞得满满当当。生锈的铁链从天花板的横梁上垂下来,末端的钩子在微光中闪着寒光。墙边堆着一座由各种动物骨骼和腐烂家具组成的小山。地上散落着各种工具——锤子、锯子、还有一些她叫不出名字的、看起来像是用来肢解的器械。
一切都覆盖着一层厚厚的、黏腻的污垢。
这里就像是这栋房子肮脏的、从不示人的内脏。
而就在那盏昏暗灯泡的正下方,有一个巨大的身影正背对着她,埋头做着什么。
那个身影非常高大,肩膀宽阔得像一堵墙。他穿着一件被血污浸透成暗红色的屠夫围裙,脚上是一双笨重的黑色靴子。
是巴布·索耶。皮脸。
靡思立刻停下了脚步,将自己藏在一堆废旧木箱投下的阴影里。她屏住呼吸,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缓慢地跳动着。
巴布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到她的存在。他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他面前的工作台上。那是一个由几块厚木板拼成的、简陋到极点的工作台,台面上摆着一张……人皮。
那张皮的轮廓很完整,甚至还带着一些金色的头发。巴布正拿着一把小刀,极其专注地、小心翼翼地刮着皮的内侧,将上面残留的脂肪和组织一点点剔除。他的动作很熟练,甚至带着一种手艺人般的精细,与他那魁梧的身形形成了极其诡异的反差。
在他的脚边,放着一个装满了盐和某种白色粉末的大木盆。
他似乎是在制作一张新的面具。
靡思靠在木箱上,强迫自己冷静地观察着眼前的一切。她没有试图寻找出口——那扇被锁上的门是唯一的通道。她也没有想过要攻击或逃跑——在这样一个封闭的空间里,面对一个体型和力量都占绝对优势的对手,任何轻举妄动都等同于自杀。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待。等待楼上那场关于她“所有权”的战争结束,等待一个新的指令下达到这个沉默的屠夫脑中。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
地下室里只有巴布刮削皮肉时发出的、细微的“沙沙”声。那声音单调而重复,像是某种恐怖的催眠曲。
如果……如果哥哥们不吵了,我是不是就可以不用再做这个了?这张脸……她的眼睛是蓝色的。像天一样。
巴布手里的动作忽然停了下来。
他像是感觉到了什么,巨大的头颅缓缓地、带着一丝僵硬地转了过来。
那张用粗糙针线缝合起来的人皮面具,正对着靡思藏身的方向。面具上的嘴巴咧开着一个怪异的弧度,眼睛的部位是两个空洞的黑窟窿。透过那两个黑洞,靡思似乎能感觉到一双困惑而警惕的眼睛,正在黑暗中搜寻着什么。
靡思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一动不动,连呼吸都几乎停止了。她将自己更深地缩进阴影里,祈祷那堆杂物能完全遮挡住她的身形。
巴布歪了歪头,像一只对未知声音感到好奇的巨犬。他似乎并没有立刻发现她,但他显然已经意识到,这个属于他的空间里,多了一个不速之客。
他放下了手里的小刀,缓缓地站直了身体。他那庞大的身躯,几乎要碰到地下室低矮的天花板,投下的影子瞬间笼罩了半个房间。
他开始在地下室里移动。他的脚步很沉,每一步都让地上的杂物发出轻微的晃动。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像一头沉默的野兽,用他那被面具遮挡的感官,一点点地搜寻着那个入侵者的气息。
他离她越来越近了。
靡思甚至能闻到他身上那股浓烈的、混合了血腥、汗水和防腐剂的刺鼻气味。
她的后背紧紧地贴着冰冷的木箱,手心里已经满是冷汗。大脑在飞速运转,评估着所有可能的选项。求饶?尖叫?还是……
就在巴布离她只有不到三米远的时候,她看到了他脚边的一样东西。
那是一个破旧的、发条已经生锈的音乐盒。音乐盒的盖子半开着,上面画着一个穿着芭蕾舞裙的、油漆已经斑驳的女孩。
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了她的脑海。
巴布停在了她藏身的木箱前。他巨大的影子,将她完全吞噬。他低下头,那张可怖的面具,离她的脸只有咫尺之遥。他似乎已经发现了她。
靡思没有尖叫。
她缓缓地从阴影里站了起来,慢慢地举起了自己的双手,掌心向外,示意自己没有武器,也没有恶意。
她看着那张面具,看着那两个空洞的黑窟窿,然后,她的目光向下移动,落在了那个生锈的音乐盒上。
她没有说话,只是对着那个音乐盒,极其轻微地、用气声哼出了一段旋律。
那是一段非常简单、甚至有些不成调的摇篮曲。是她在很久以前,从一部老电影里听来的。
那歌声,如同月光下流淌的溪水,微弱,却清晰地回响在这死寂而肮脏的地下室里。
巴布巨大的身体,猛地僵住了。
他那即将抬起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面具之下,似乎传来了一声极其轻微的、像是吸鼻子的声音。
他没有再向前一步,也没有后退。他就那样站在那里,像一尊被咒语定住的石像,静静地听着。
靡思继续哼着。她的声音不大,甚至因为紧张而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但她没有停。
她看着他,看着这个戴着人皮面具的、沉默的巨人。
在这一刻,她忽然觉得,那张面具之下的,或许并不是一头野兽。
而是一个迷路了很久很久、再也找不到回家路的孩子。
她不知道这段旋律能维持多久的和平。但至少现在,那把本该挥向她的锤子,还安安静静地挂在墙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