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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月的风裹着寒意钻进教学楼的缝隙,东八区的晨光还未完全漫过走廊,高三21班的窗户上已蒙了层白霜。教室后墙的挂钟指向六点五十分,早自习的铃声刚落,前排几个同学已经哈着白气开始跺脚——走廊尽头的铁皮火炉正“噼啪”响着,壶嘴冒出的白汽撞在玻璃上,洇出一片模糊的暖。

陈武桢坐在第三排靠窗的位置,校服领口竖得老高。他望着讲台下攒动的人头,第七次数错了座位表上的名字。这班七十多号人,他只认得三分之一:斜对角的林晓是数学课代表,总在草稿纸角落画小猫;后桌的胖子老周总把保温杯碰得叮当响;还有前排扎高马尾的杨小棠,上周收作业时把自己的练习册错塞进他抽屉——除此之外,其余面孔都像被水洗过的照片,模糊成一片。

“武桢,发什么呆呢?”同桌王浩推了推他胳膊,压低声音,“你看老杨那鞋。”

顺着王浩的目光,陈武桢这才注意到坐在前排最左边的杨大军。他正低头背英语单词,脚上却趿拉着双洗得发白的夏季拖鞋,鞋帮沾着星星点点的粉笔灰,后跟还开了道缝,露出里面泛黄的脚趾。“从开学就这么穿,”王浩撇嘴,“昨天下了今冬第一场雪,他倒好,穿着拖鞋,踏雪而来——你说这人是不是有点怪?”

陈武桢没接话。他的注意力被教室前门吸引了——不知谁搬了个铁皮水壶进来,壶身还烫着手。那是学校特意安置的“班级热水站”,走廊尽头的火炉上总煨着一壶水,由值周老师每节课间添满。水壶刚在讲台上放稳,第二排的林晓就拎着它站了起来。

“我去接水。”她小声说了句,穿过课桌间的窄道。陈武桢余光瞥见她的背影:藏蓝羽绒服,马尾辫随着脚步轻晃,水壶提手在指尖勒出红印。可下一秒,他的瞳孔猛地缩紧——林晓没有走向教室后的饮水机,反而绕过讲台,径直走到最后一排男生张磊的身边。

张磊正咬着笔杆解圆锥曲线题,后颈的碎发被暖气烘得翘起。他没察觉身后的动静,直到凉丝丝的水顺着后颈灌进衣领。“我操!”他尖叫着蹦起来,椅子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全班人的目光唰地聚过去——林晓举着空了大半的水壶,水顺着壶嘴还在滴,“你上课踢我凳子踢了半个月,”她声音冷得像冰碴,“今天让你们组数学平均分掉十名。”

张磊抹了把脸上的水,校服后背洇出深色的印子:“我、我就轻轻碰了下……”

“轻轻碰?”林晓冷笑,“上周三你用圆规尖扎我椅垫,周四把我的保温杯踢到地上,周五……”她突然住了嘴,拎着水壶转身。经过讲台时,她朝值周老师笑了笑,“老师,壶我放回去了啊。”转身时,羽绒服下摆扫过陈武桢的课桌角,带起一阵风。

陈武桢盯着她的背影,喉咙发紧。他想起上周五晚自习,自己帮前排女生捡掉在地上的笔,余光瞥见林晓的椅垫上确实有个圆规孔——原来那些他以为“同学间小摩擦”的传闻,都是真的。可此刻再看张磊,他正揉着头发嘀咕“至于吗”,而周围的同学有的憋笑,有的摇头,竟没几个替他说话的。

“反应真快啊。”

陈武桢被身边的话惊得一抖。王浩正盯着讲台方向:“刚才要不是杨大军扶了下讲台,那水壶差点砸他脚背上。”陈武桢这才注意到,不知何时杨大军已经站在讲台边,双手撑着桌沿,拖鞋在瓷砖上蹭出两道灰印。“下不为例。”他冲林晓说,又瞥了眼张磊,“赶紧换衣服,别感冒。”

林晓没说话,拎着水壶走了。陈武桢望着杨大军的背影,突然觉得这个总趿拉着拖鞋的男生,身上有种说不出的踏实感。

这种踏实感在三天后的清晨被打破了。

那天陈武桢是被冻醒的。他裹紧校服,看见窗外还蒙着层青灰色的天,路灯在雪地上投下昏黄的光晕。教室里陆陆续续来了人,有人搓着耳朵啃面包,有人对着暖气管哈气。陈武桢跺着脚往手心里哈气,突然听见讲台方向传来“砰”的一声闷响。

他抬头,只见小江——那个总坐在第一排中间、扎着麻花辫的女生——直挺挺倒在了地上。她的书包甩出去半米远,里面的保温杯、单词本撒了一地。旁边的女生尖叫着后退,陈武桢冲过去时,闻到股淡淡的甜腻味——是小江早上喝的蜂蜜水。

“小江!”杨大军几乎是扑过去的。他单膝跪在地上,手指探了探小江的鼻息,又摸了摸她的手腕,“有脉搏,低血糖!”他转头冲周围喊,“谁带了巧克力?”

“我有!”老周从书包里掏出块德芙,手忙脚乱地剥包装纸。

“没用,得赶紧送医务室!”杨大军把小江背起来,动作利落得像训练过无数次。他的拖鞋踩在冰面上,发出“吱呀”的响声,却半点没打滑。“我背她去校医室,你们谁跟我去?”他回头问,额角已经沁出细汗。

“我跟!”陈武桢立刻举手。老周、林晓、还有几个平时和小江走得近的女生也跟了上来。走廊里的声控灯随着他们的脚步次第亮起,雪光透过窗户照进来,把每个人的影子拉得老长。

校医室的门锁着。杨大军跺了跺脚,转身就往校外跑。“西边社区医院近!”他喊。路灯下,他的拖鞋在雪地上踩出两串深脚印,羽绒服被风吹得鼓起来,像只急着赶路的熊。

“等等我们!”老周跑得上气不接下气,陈武桢跟着他,能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声。小江趴在杨大军背上,迷迷糊糊地嘟囔:“我、我就是想省点钱买资料……”她的声音越来越弱,额头却烫得惊人。

“到了到了!”杨大军在社区医院门口刹住脚。门卫大叔打着哈欠开了门,值班医生举着体温计冲过来。量完体温,医生说:“35.2c,低血糖引发的晕厥,输点葡萄糖就行。”小江缓缓睁开眼,看见围在床边的同学,突然笑了:“我、我是不是耽误你们早自习了?”

“耽误什么!”林晓帮她理了理头发,“你要是出了事,我们早自习都不用上了。”

陈武桢站在门口,看着杨大军蹲在走廊长椅上揉脚——刚才跑得太急,拖鞋磨破了后跟。他忽然想起第一次见杨大军时的场景:开学第一天,这个男生抱着铺盖卷从他身边经过,拖鞋啪嗒啪嗒响,他说“同学,能帮我递下床垫吗?”声音温和得像杯热牛奶。

回教室的路上,天已经蒙蒙亮了。陈武桢踩着积雪,听着身后同学们的说笑声,突然觉得这个总被他说“像战场”的班级,其实藏着好多他没发现的温暖:林晓会为被踢凳子的委屈出头,杨大军会为晕倒的同学跑三公里,老周总把早餐分给没吃早饭的人……

风卷着雪粒子打在脸上,陈武桢却觉得心里暖烘烘的。走廊里的火炉还在烧,水壶“咕嘟咕嘟”冒着热气,那白汽漫过窗户,模糊了外面的世界,却让教室里的喧闹更清晰了——七十多个年轻的生命,在这个寒冷的冬天,正用最笨拙也最真诚的方式,互相取暖。

……

走廊火炉上的铁皮水壶又“呜呜”叫起来,白汽升腾,模糊了窗外光秃秃的梧桐枝桠。陈武桢盯着那团氤氲的白雾,手下的物理题已经半天没动过一个字。铅芯在草稿纸上无意识地划拉着,渐渐勾勒出一个模糊的轮廓——是柳晴雯惯常低头写字时,露出的一小段光洁后颈。

他想她。这思念像冬夜窗上的霜花,无声无息地滋长,却在某个瞬间密不透风地裹紧心脏。尤其是在班级出了那两件不大不小的事之后。

林晓那壶水浇下去时溅起的声响和热气,仿佛还在耳畔。张磊从座位上弹起来的惊恐模样,林晓拎着空壶面无表情离开的决绝背影……都刻在了陈武桢脑子里。他记得林晓后来那句硬邦邦的解释:“谁让他脚那么贱!” 陈武桢捏着笔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柳晴雯呢?她那么安静,那么……好看。会不会在她现在的班级里,也有张磊那样的男生?踢她的凳子,或者用别的方法骚扰她?她那样柔和的性子,大概只会忍着,像林晓最初那样沉默承受,直到某一天被压垮?陈武桢胃里一阵发紧,喉头干涩得厉害。他想象柳晴雯蹙着好看的眉头,咬紧下唇忍耐的模样,一股无名火夹杂着强烈的保护欲猛地蹿上来,烧得他心口发烫。若真有人敢那样对她……他眼神暗了暗,笔尖在草稿纸上狠狠戳出一个洞。

小江那天清晨惨白着脸栽倒的画面紧接着浮现在眼前,像蒙了一层灰翳的默片。冰冷的地板,书包里飞出的书本,围上去时又不敢碰触她的慌乱同学们……然后是杨大军旋风般冲过去的身影,那双破拖鞋在医院走廊里“啪嗒啪嗒”的声音犹在耳边。医生那句“低血糖,节食减肥过头了”更是像一根冰针,扎进了陈武桢对柳晴雯的担忧里。

柳晴雯也爱美。他还记得高中时,她偶尔会对着教室窗玻璃的影子,偷偷整理额前的碎发,动作轻柔得像怕惊扰了什么。她那么在意自己的形象……她现在,会不会也在节食?会不会也为了瘦几斤,饿得头昏眼花?天气这么冷,早饭吃不好,万一也像小江那样,在一个同样寒冽的清晨,周围也许都是陌生的同学,就那么无声无息地倒下去……谁来背她?谁会像杨大军那样毫不犹豫地冲上去?有没有人替她披一件外套?有没有人慌乱地去翻找可能根本不存在的巧克力?

一个可怕的念头突然攫住了他:他甚至不知道她是在哪里倒下去!是在一间同样拥挤、窗上凝结着水汽的复读班教室里?还是在一个陌生城市喧嚣的大街上?抑或,干脆是在一个无人知道的角落?

这彻底的“失联”像一张黑色的蛛网,铺天盖地笼罩下来。抽屉最深处那封几乎被摩挲得发软的信被陈武桢偷偷摸了出来,手指轻轻拂过那个仿佛蕴藏着魔法般的一行小字:“我qq:**,有空联系。” qq?他只听说过这个名字,似乎是城里人用的东西,像电话又像传呼机,但要在那种叫做“网吧”的地方才能用。周末杨大军(用户原文是杨慕山,但前文都作杨大军)拍他肩膀叫他一起去镇上那家烟雾缭绕的“冲浪网吧”时,他拒绝了。理由是囊中羞涩——一小时的网费够买两本厚厚的模拟卷了,更深的,是对电脑屏幕上那个光怪陆离的未知世界的怯懦与排斥。他害怕被那些闪烁的光影分去心神,害怕耽误了在题海中的划桨。可现在,这份曾经笃定的“专注”成了最残忍的桎梏,将他死死地隔绝在关于柳晴雯的所有信息之外。

一种前所未有的懊悔和无力感像冰冷的藤蔓缠住了他。思念在胸腔里日夜不息地泛滥,没有方向,没有出口,最终汇积成一片焦灼的荒原。他望着讲台上唾沫横飞的数学老师,望着前排密密麻麻的后脑勺,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七十多个活生生的人就在这间喧腾的教室里,可他真正挂念的那一个,却远在天边,渺无音讯,像一个被浓雾包裹的谜团。

指尖在那串冰冷的qq号码上反复划过,每一个数字的凹凸都清晰无比,通向的却是更深邃的茫然和无望。那张承载着唯一联系方式的纸条,此刻像个沉重的砝码,压在他心上,让每一次无声的呼喊都显得更加苍白无力。风卷着雪末打在玻璃窗上,走廊炉火正旺,水壶呜呜作响,蒸腾的热气模糊了所有人的脸,却怎么也暖不到他心底那片关于柳晴雯的冰封之地。他坐在人声鼎沸的教室,感受着前所未有的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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