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毒得像刚出窑的炭火,祠堂前的青石板烫得能煎鸡蛋。林凛踮着脚蹦过门槛,差点被里头乌泱泱的人气掀个跟头——
好家伙!林家老老少少几十号人,把祠堂塞得比正月十五的灯市还满当。香案上的红烛火苗跳着舞,在祖宗牌位上投下晃悠悠的光影子。
爷爷林敬波端坐在太师椅上,那身藏青中山装浆洗得棱角分明,银发梳得连蚊子都站不住脚。他手边的紫砂壶吐着热气,壶盖上蹲着的小蛤蟆像在咕呱叫。
爸爸林丕和正在香案旁挂图纸,阳光透过雕花窗,在图纸上洒下一地菱形光斑,照得那些鬼画符般的线条活像在跳方格舞。
这回的台风是,林丕和的声音在梁柱间回荡,手指点着图纸上的红圈圈,靠海的七户是重点,瓦片要压石板,门窗得用字撑!
林凛猫腰钻到前排,看见三堂叔林丕耕正往小本子上记笔记,钢笔尖划出的沙沙声,活像春蚕啃桑叶。他旁边的五堂婶王桦怀里抱着双胞胎,两个奶娃娃咿咿呀呀地揪她垂下来的麻花辫,辫梢上系的红头绳都快被扯散了。
嗤——后排传来一声怪笑。林凛扭头瞧见二叔林丕伟翘着二郎腿,手里的钥匙圈转得叮当响。依和哥,他拖长的调门像拉面筋,你这画得跟道士捉鬼符似的,我们这些大老粗看得懂?
祠堂霎时静得能听见烛花爆开的声。爷爷的眉头挑了挑,紫砂壶地磕在茶几上,壶盖上的小蛤蟆震得翻了个跟头。
林丕伟!大叔林丕邺地站起来,工装裤上的工具袋哗啦啦奏乐,去年你家房梁要不是依和哥连夜加固,早被风吹进东海喂鱼了!他激动得螺丝刀在空中画银弧,差点削掉七叔公的毡帽。
二叔脸一沉,钥匙圈地拍桌:你个连姑娘手都没牵过的毛头小子,轮得到你教训我?
都闭嘴!爷爷的龙头拐杖杵地声震得香案晃三晃。他目光如电扫过两个儿子,台风都要掀屋顶了,还在祖宗面前斗嘴!
满祠堂只剩窗外榕树叶的沙沙响。林丕和默默走到香案前,捻起三炷香在烛火上点燃,青烟袅袅升起,把他棱角分明的脸罩得柔和了几分。
依伟,爸爸的声音平静得像井水,手指点着图纸上蜘蛛网似的线条,这是55度斜撑,最抗风。又移向另一处密密麻麻的绳结图,鱼鳞扣,比普通绳结牢三倍。
二叔撇撇嘴没吱声,四堂叔林丕连却凑上前,粗粝的手指小心抚摸图纸:依和哥,这蜘蛛网线是啥门道?
抗风桁架。林丕和的眼睛突然亮得像淬了火,他抓起铅笔在纸上唰唰勾画,就像渔网,力分得开......
林凛望着爸爸侧脸,发现这个平日闷葫芦似的男人,说起建筑时整个人都在发光。前几世她只晓得他设计的房子在县里抢手,却不知他早在这个年代,就琢磨出这么精妙的结构。
......竹竿埋深三尺,顶头用燕尾榫咬死。林丕和边说边用木块演示,粗手指灵活翻转,十级风也啃不动!
妙啊!七叔公拍膝盖喝彩,假牙在阳光下闪银光,比老法子用石碾子强百倍!
爷爷捋着胡须点头,眼角的皱纹笑成一朵菊花:就按依和的法子办。他龙头拐杖在地上划拉,老大带人加固祠堂顶,老二收麻绳,老三......
林凛悄悄退到角落,看族人们热火朝天领任务。阳光透过天井洒下,在青砖地上画出一片金格子。在这个台风压顶的午后,林家人像老榕树的根须紧紧缠在一块儿。林凛忽然明白,为啥前几世二叔那么混账,爸爸却从没说过他半句不是。
血脉这东西,就像祠堂的梁柱,再大的风也吹不散
吱呀——
院门被推开时,夕阳正把林凛的影子拉得老长,活像根会移动的竹竿。她刚踏进院子,就听见哗啦啦一阵响——妈妈曹浮光正站在小板凳上,踮着脚尖收晒虾皮,那小心翼翼的模样,活像在摘星星。
依妈!林凛喊了一嗓子,撒开脚丫子就往里冲。结果没留神地上的簸箕,一声,差点表演了个狗啃泥。
哎哟喂!曹浮光吓得从板凳上跳下来,围裙兜里的桂圆干噼里啪啦撒了一地,像下了场甜滋滋的桂圆雨。她手忙脚乱地接住炮弹般冲过来的林凛,身上阳光晒过的棉布香扑面而来。
看看你这一头汗。曹浮光用粗糙的袖口给林凛擦脸,布料摩挲的痒意让林凛缩着脖子直笑。这时,两岁的妹妹林漺摇摇晃晃地走过来,小胖手拽着林凛的衣角不放:依姐...抱!奶声奶气的调子活像只刚出壳的小雀儿。
林凛蹲下身,小丫头立刻把沾满口水的拨浪鼓塞到她手里。院角堆着林丕邺上午扛回来的毛竹,青翠的竹节上还沾着新鲜泥土。林凛眼睛一亮,拉着妈妈往那边跑:依妈!用这些竹子撑窗户好不好?
曹浮光笑出声,捏捏林凛的鼻尖:傻囡,这些竹子比你三个加起来还重呢!她弯腰抱起妹妹,小丫头立刻把脑袋靠在她肩上,圆眼睛眨巴眨巴地望着林凛。
林凛歪着头想了想,突然灵光一闪。她窜到竹堆旁捡起两根细竹枝,又扯了截晾衣绳,笨手笨脚地绑起来:这样!像搭积木那样交叉绑!结果绳子在她手里打了几个死结,最后干脆缠成了毛线团。
这是做什么呢?爸爸林丕和扛着工具箱进来,看见林凛的,惊讶地扬起了眉毛。他蹲下身,身上还带着祠堂里的檀香味:依凛,这个交叉绑法是谁教你的?
林凛咬着嘴唇装傻,故意把话说得颠三倒四:就、就是上次看堂叔公编鸡笼...还有依邺叔修电线杆...说着还手舞足蹈地比划,绳子要这样绕三圈,再打个蝴蝶结!
爸爸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他接过林凛手里的竹枝,粗糙的手指灵活翻飞,眨眼间就绑出个漂亮的渔人结交叉支撑确实更稳固,他轻声对妈妈说,手指在竹节上比划,台风从东南来,这样受力更均匀。
曹浮光惊讶地看看林凛,又看看丈夫,突然笑起来:咱们依凛莫不是文曲星下凡?她伸手揉乱林凛的头发,这么小就懂力学了?
林凛假装听不懂,跑去追一只路过的花母鸡。心里却乐开了花——前几世当医生时学的急救包扎,没想到在这儿派上了用场。拐过墙角时,她瞥见爸爸正按她说的法子绑竹竿,还悄悄在笔记本上画了示意图。
夕阳把一家子的影子拉得老长。曹浮光在厨房门口剁着腌菜,菜刀在砧板上敲出欢快的节奏;林漺坐在竹席上,咿咿呀呀地唱着自编的歌谣;林丕和在院子里搭着防风架,时不时抬头望望越来越红的天边。
林凛蹲在鸡窝旁,偷偷用树枝在地上画了个简易的台风路径图。前世这场台风在长乐登陆时达到了11级,但现在,看着爸爸认真研究交叉支撑的背影,她突然觉得,或许这场风雨并不会带走什么,反而让这个家靠得更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