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凛把那张泛黄的纸条藏在贴身衣兜里,布料摩擦着皮肤,像揣着块烧红的炭。午后的阳光像融化的蜂蜜,透过雕花木窗的牡丹图案,在堂屋的八仙桌上流淌出菱形的光斑。
那张被爷爷匆忙塞进衣襟的图纸一角还露在外面,隐约可见流体力学几个字,墨迹被海水浸得晕染开来,像朵诡异的蓝花。
依凛,发啥呆呢?林颖突然从院门外探进头来,麻花辫上还沾着几片龙眼树叶,手里攥着把新鲜的艾草,浮光姆让你去后院摘些菖蒲,说要编端午的香囊。说是要给郑家村的表舅公们也捎几个。
林凛应了一声,却鬼使神差地往爷爷的卧室走去。那扇雕着松鹤延年图的红木门半掩着,透出淡淡的中药味,混合着晒干的陈皮和晒干的海藻气息。她踮起脚尖,看见药柜最上层那个紫檀木匣安静地立在角落,匣盖上雕刻着云纹和海浪的图案,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像块凝固的琥珀。
就看一下下!她好奇心爆满地对自己说,声音轻得像片羽毛。她搬来小板凳时,凳脚与青石板摩擦发出一声,像是某种警告。
木匣的铜锁已经有些氧化,泛着淡淡的绿色,像老人斑一样点缀在铜面上。林凛记得爷爷从来不许任何人碰这个匣子,连爸爸都不行——有次她看见爸爸想拿里面的药方,被爷爷用烟杆敲了手背。
当她的小手碰到匣盖时,突然听见院子里传来郑美娇中气十足的声音:敬波!你回来了啊!”
“嗯~神情落实了下。”院里传来爷爷和奶奶的声音。
林凛心虚惊吓的手一抖,木匣地一声弹开了一条缝。一股混合着陈皮和海腥味的药香飘了出来,像打开了潘多拉的盒子。她看见最底层压着一张泛黄的地图,上面用朱砂标注着闽都深山千年人参等字样,还有一些奇怪的符号,像是某种古老的密码,又像是小孩子随意涂鸦的线条。
依凛!你在这儿干啥呢?林丕和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像块突然落下的石头。林凛吓得差点从凳子上摔下来,手忙脚乱地合上木匣,结果碰掉了匣盖上的一个小铜片,一声掉在地上。
爸爸林丕和皱了皱眉,却没有追问。他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很少过问孩子们的事。林凛注意到他今天穿了件干净的蓝色中山装,袖口还沾着一点蓝色的墨水渍——那是他画设计图时常用的颜色,像片小小的蓝天落在了袖子上。
林凛赶紧物归原位走出厢房,往厨房走去。
午后的时光像溪水一样缓慢流淌。林凛帮妈妈腌咸蛋时,那块锈迹斑斑的铜牌一直揣在兜里,时不时硌她一下。她偷偷拿出来看,发现那些的字迹在阳光下显得更加清晰,边缘的波浪纹像是流动的水,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像条沉睡的小蛇。
依妈,她装作漫不经心地问,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铜牌边缘,以前咱们家是不是做过海上生意啊?
曹浮光正在捣蒜,闻言手顿了一下,蒜臼里的蒜汁溅出来,沾在她的围裙上,像滴黑色的眼泪。你咋突然问这个?她抬起头,眼睛里闪过一丝林凛读不懂的情绪。
就是...就是觉得咱们家好像和别人家不太一样...林凛绞尽脑汁编着借口,手指不自觉地绞着围裙角。
曹浮光抿抿唇笑了,:咱们家祖上确实是跑船的,你太外公那辈还在南洋开过商行呢!她突然压低声音,像在说个天大的秘密,不过后来遇上风暴,船沉了,就改行做别的了。说是沉在东海对岸海峡那边,连人带船都没了踪影...
林凛的心跳漏了一拍。前世她从未听妈妈提起过这些。她正想追问,院子里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自行车铃声,清脆得像把刀子划破寂静。
敬波伯!快!村东头的王婶跌跌撞撞冲进来,她的蓝布衫被汗水浸透,贴在背上,像块湿漉漉的抹布,我家老头子突然心口疼,直冒冷汗!说是像有块大石头压着!
林敬波恰好推着自行车刚到家,车后座上绑着个鼓鼓囊囊的布袋。他连忙动作娴熟得架好自行车桁架,带我过去。转头对林凛说,声音急促,你在家帮你依妈腌咸蛋。记得挑个头匀称的,坏的扔了。
林凛盯着爷爷离去的背影,那辆永久牌自行车的链条发出咔嗒咔嗒的声响,像在倒计时。她又看了看手中的铜牌,锈迹在阳光下泛着诡异的光泽,像某种古老的符咒。
傍晚时分,林家院子里飘满了红糟鸡的香气,混合着刚摘的艾草清香。林凛帮着摆碗筷时,发现大伯林丕稼的座位空着。郑美娇一边往桌上端菜,一边絮絮叨叨:这孩子,船队靠岸了也不回家,肯定是又在船上忙活...说是要赶在台风前再出一次海...
林凛的筷子在碗里搅动着,余光瞥见爸爸林丕和正盯着大伯的空座位出神。她突然想起那张被海水浸湿一半的设计图纸,还有木匣里那张神秘的地图。
依凛,姑姑林丕华突然问道,手里还拿着个咸蛋,你今天下午去哪儿玩了?浮光嫂子说找你腌咸蛋,结果你不在。说是你摘的菖蒲都蔫了...
林凛差点被米饭呛到:我...我去后院摘菖蒲了...声音细如蚊呐。
摘菖蒲?姑父潘秋彦笑着接话,眼睛里带着促狭的笑意,那后院的菖蒲都快被你摘光喽!是不是连根都快给你拔起来了?!
一阵哄笑中,林凛的脸红得像煮熟的虾。但她的心思完全不在餐桌上——那张图纸、那个木匣、还有溪底闪烁的银光,像一团乱麻缠绕在她的心头,越缠越紧。
夜深了,林凛躺在床上,听着窗外海浪拍打沙滩的声音,像首永不停歇的歌谣。她悄悄爬起来,从枕头底下摸出那块铜牌,在月光下仔细端详。那些的字迹在月光下显得更加神秘,边缘的波浪纹像是流动的水,又像是某种古老的符咒,在月光下泛着幽幽的蓝光。
远处传来隐约的锣鼓声,是村里的龙舟队在训练。咚咚的鼓点像战鼓,又像某种神秘的召唤,一下一下敲在她的心上。林凛合上眼睛,脑海中浮现出大伯那艘从未归航的船,和那些被海水浸湿的图纸...
她不知道的是,此刻村外的码头上,一艘没有亮灯的渔船正悄悄靠岸,船舱里传来金属碰撞的声响,像是某种机械在苏醒。而爷爷林敬波的房间里,那个紫檀木匣依然静静地立在药柜上,匣盖上的云纹和海浪图案在月光下若隐若现,像在诉说着一个关于山与海的故事,一个关于家族与秘密的故事,一个即将被揭开面纱的故事。
林凛翻了个身,把铜牌紧紧贴在胸口。她感觉有什么东西在心底发芽,像颗深埋在海边的种子,等待着涨潮时破土而出。窗外,一轮明月高悬,将银辉洒在林家村的每一个角落,也洒在那片即将掀起波澜的海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