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部郎中退出书房,脚步声渐远。林昭没有起身,只是慢慢坐回案前,伸手翻开那本摊开的草稿册子。纸页边缘已有几处折痕,墨迹干涸的地方微微发暗。
他盯着方才写到一半的句子:“天灾非可避,唯治能安之。”看了一会儿,提笔续道:“政在顺民,不在顺天。民心稳,则天下固。”
茶盏搁在桌角,早已凉透。他不动它,也不唤人换。窗外雨声微弱,檐下滴水一声接一声,落在石阶上。
次日清晨,三封灾情奏报送至案头。兖州堤口暂稳,流民安置初定;江苏大堤经连夜抢修,险情暂缓;河南府粥棚每日施粮两次,未再起骚乱。林昭逐一批阅,盖印签发,随后抽出一卷空白竹简,用小刀削好一支新笔,在简首写下五个字:“新政实录·卷一”。
他开始记录屯田令推行过程。从浙东垦荒试点,到岭南扩耕三年成效,每一项数据都来自实地回文。写到“亩产增三成,赋税反减两成”时,他停了一下,添注一句:“此策可行,因其顺民心而不悖法理。”
接着是吏治整顿案例。某县主簿虚报户口,私吞免役钱,被巡按御史查实下狱。林昭在旁批道:“监察必立常制,不可依赖官员个人操守。后人行之,当设独立按察司,直隶中枢。”
又记工部徐怀之所呈水利图样。浙西旧渠年久失修,百姓苦旱。林昭当年力排众议拨款重修,今已灌溉良田万亩。他在条目后写道:“若后人行之,当慎察地方虚实,不可一刀切。兴工之前,必先访民情,验地势。”
午后,一名小吏进来更换蜡烛。林昭将刚写完的一章递过去:“誊一份,送到谢允府上。另抄三份,分别给陈元直先生门房、国子监学正、工部徐郎中案头。”
小吏问:“要附言吗?”
“就说,非求赞誉,惟愿共审。若有谬误,望直言斧正。”
傍晚,内阁值房只剩他一人。其他阁员轮值交接完毕,各自归家。他仍伏案执笔,写下一段自序:“余少时读先贤书,常叹良政难行,非策不佳,乃无人识用。今幸得位,躬行数载,成败皆有所验。愿以此录存真去伪,使后来者不复蹈覆辙。”
夜深,烛火跳动一下,熄了半截。他剪去烛芯,继续写。提到裁减皇庄岁供一事,笔锋一顿,补了一句:“此事激怒宗室,几致罢官。然细算之,岁省银三十万两,尽用于边镇军饷与灾荒赈济。利在社稷,虽百死无悔。”
忽有轻叩门声。
门外站着一名年轻庶吉士,双手捧着一册抄本,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学生冒昧求见……昨夜读相公所撰《新政实录》中水利策,有一事不明。”
林昭点头示意他进屋。
“文中说‘疏浚旧渠优于开挖新河’,学生不解。若新开河道更直更宽,岂不效率更高?”
林昭放下笔,取过图纸铺开。“你来看。这是浙西地形图。此处地基松软,若强行开渠,雨季易塌方。旧渠虽弯,但走向依山势而行,百年未溃。治水不在工程大小,而在顺应自然。”
青年低头看图,眉头渐渐舒展。
“你还知道什么?”林昭问。
“学生还看到……相公在每项工程后都注明耗时、用工、经费浮动范围,甚至列出可能遇到的阻力。”
“这便是经验。”林昭说,“书上讲道理,实务讲代价。你将来若主政一方,不能只看结果,要看过程能否复制。”
青年忽然红了眼眶,深深拜下。“学生明白了。治国不是写文章,是做实事。”
“去吧。”林昭递还图纸,“带着问题去看,别盲目信我写的每一个字。”
青年退走后,林昭重新研墨。他翻到竹简末尾,添了一行小字:“教人如栽树,根深方能叶茂。今日所问,或为十年后一方百姓之命脉。”
三更天,另一名小吏进来送热水。见相国仍在书写,犹豫道:“大人已两日未眠,是否歇息片刻?”
林昭摇头。“等这篇写完再说。”
五更将至,东方微明。他合上竹简,命人取来青绸布与铜线,准备装订第一册《新政实录》。封面题字由他亲笔所书,字体端正,毫无颤意。
晨光透过窗纸照进来,映在他脸上。眼角皱纹深刻,鬓发灰白,但眼神依旧清明。
他再次展开天下舆图挂在墙上,目光停留在江南一带。那里是他起家之地,也是最早试行新政的地方。如今田亩登记清晰,官学每年输送寒门子弟入仕,民间读书风气日盛。
他回到案前,翻开新的竹简,写下第一句:“政之要,在继往开来。”
笔尖顿住片刻,他又添一句:“救一人之急,善也;教百代之人,大善也。”
屋外传来早朝钟声。他没动,只是握紧笔杆,继续往下写。
手指微微发抖,但他没有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