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踏过青石街面,溅起泥水。林昭松开鞭梢的瞬间,指节仍绷得发紧。那差役脸色惨白,退了半步,手中皮鞭垂落,不敢再抬。孩童伏在米堆里,双手胡乱抓着谷粒往破布口袋塞,嘴唇颤抖,眼里只有粮。
林昭弯腰将老妇扶起,从怀中摸出一块碎银放进她篮中。“这粮,是我买的。”他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你现在有两个选择:上报官粮遭窃,由转运司补足;或自认监管失职,依律请罪。你自己选。”
差役喉头滚动,终是低了头,挥手命同伴收拾残局。围观百姓渐渐散去,有人低声议论,也有人远远望着林昭,眼神复杂。
他翻身上马,未归都察院,也未返府邸。行至东华门斜巷口,忽勒缰停驻。方才那一幕在他脑中挥之不去——老妇跪地哀求,孩童扑粮如命,差役扬鞭若常事。这些事每日都在发生,而他所见不过冰山一角。
“备马时我让你记下那差役姓名编号。”他对随从道,“送去都察院备案,另抄一份交户部稽查司。”
随从应声而去。林昭解下朝服外袍,叠好置于马鞍旁,只留一身粗布直裰。他又取下腰间玉佩,收入袖中,换上一顶旧巾帻,缓步走入东城贫巷。
天色渐暗,巷内炊烟稀薄。几家灶台燃着湿柴,冒出呛人黑烟。他寻了茶摊角落坐下,要了一碗浊茶。卖炭翁坐在对面,满脸风霜,正就着咸菜啃冷饼。
“这米价,比去年贵了三成。”林昭轻声道。
老翁抬头瞥他一眼:“你才知?仓吏勾结牙行,囤粮压市,官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前日西市斗米八十五文,今早涨到百二十文。谁买得起?”
“朝廷不是有常平仓?”林昭问。
“常平仓?”老翁冷笑,“空的。我去领过一次,里正说‘暂缺’,让我下月再来。我儿媳病重,等不到下月,活活饿死了。”
林昭默然。他查过账册,京仓存粮亏空三百二十万石,可数字背后竟是一条条人命。
“不止是粮。”另一老匠凑近,压低声音,“南桥修了三个月,石料未到三月就裂。雨季塌了两回,砸死三个挑夫。工部来人看了,说是‘天灾’,赏了五两银子打发家属。”
“哪个桥?”
“永济桥,通漕运的那座。”
林昭记下名字。又问排水渠事,老匠摇头:“城南新渠,表面铺砖,底下填碎瓦烂土。前夜大雨,整条街淹了,老鼠都浮上来。”
茶摊众人陆续散去。林昭起身,沿小巷深入。此处屋舍低矮,多以木板茅草搭成,污水横流。夜风送来腐味与药香混杂的气息。
他见一户门前悬白布条,知是丧家。推门进去,妇人坐于床边,怀抱幼童,低声啜泣。孩子面色潮红,呼吸急促,额上敷着湿布。
“高烧几日了?”林昭问。
妇人惊觉有人,警觉抬头:“你是谁?”
“路过的大夫。”他走近查看,伸手触孩子额头,烫得惊人。
“三天了。”妇人流泪,“请医来看过,说要参汤煎药,三钱银子一剂。我们……拿不出。”
“为何不去官办惠民药局?”
“排了两天队,轮到我时,药没了。里正说‘已救济完毕’。”
林昭不再言语,取出钱袋,将剩余银钱尽数放在床头。妇人欲阻,他已转身出门。
夜更深。他穿行于泥泞坊间,衣角沾满尘土。更夫提灯巡巷,见他形貌清瘦,不似歹人,便停下脚步。
“这位先生,这么晚还走动?”
“打听些事。”林昭问,“城南新修排水渠,可是从崇化坊通至安民巷?”
“正是。”
“前日大雨后,可有人查过?”
“查?工部派了个文书,站渠边看了看,说‘无碍’。可我知道,底下全是碎砖掺土,夯得松松垮垮。这种工程,撑不过一个雨季。”
林昭点头,心中已有计较。他沿渠边行走,直至一处新开工地。基坑深陷,四周立着木架,几根粗管斜插其中,应是引水之用。
他蹲下身,伸手探入坑壁泥土,指尖触到一片坚硬物。挖出一看,竟是半块破碎陶片,边缘锋利,混在回填土中。
“这就是所谓的‘新渠’?”他低声自语。
远处宫城灯火通明,映得夜空微亮。而脚下这片土地,潮湿、腐败、被遗忘。庙堂之上议的是风纪、法度、权柄,可百姓活在漏雨的屋檐下,吃着掺沙的米,喝着浑浊的水。
他站起身,拍去手上泥污,从袖中取出竹笺,借着微弱天光写下四字:仓虚、价高、渠溃、药绝。
笔尖顿住,又添一句:永济桥石料来源何处?南渠监工何人?
收起竹笺,他立于基坑边缘,凝视那幽深土坑。坑底积水映着天光,像一口沉默的眼睛。
明日,我要知道这地基下埋的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