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铃声渐远,车轮碾过新夯的路基,发出沉实的响。林昭立于高坡,目光未移,右手缓缓松开腰间玉佩,指尖在佩缘划过一道微不可察的凹痕。
亲卫捧铁钉呈上,锈迹斑斑,钉帽“裴”字圆转如钩。林昭接过,以袖角轻拭刻痕,忽闻东南方向烟尘骤起,三骑飞驰而来,为首斥候滚鞍跪地:“峒北驿站急报——南疆土司阿格鲁率三百部众围驿,箭镞已指辕门!”
林昭将铁钉收入袖中,翻身上马,只带两名亲卫,沿驿道疾驰。未至驿站,已见火光冲天,守军列阵于前,弓弦尽张。土司部众披兽皮、持长矛,围成半弧,中央一人赤膊纹面,腰悬铜铃,正是阿格鲁。他踏前一步,以矛顿地:“汉官伐我祖山之木,惊我先灵之魂,此仇不共戴天!”
林昭策马出列,不着甲胄,不举旌旗,仅从马侧取下一坛陶封酒瓮,置于阵前。他亲自启封,酒香立时随风弥散,琥珀色酒液映着日光,泛出温润光泽。
“此酒以峒南红糯、山泉所酿,七日发酵,三日滤清。”林昭执壶倾酒于地,“伐木非为私利,乃筑驿通商,使百峒得盐米布帛,孩童有书可读,老者有药可医。若土司疑我有诈,我愿先饮此酒,以示无毒。”
阿格鲁眯眼,挥手命人取碗接酒。林昭不避不让,仰首连饮三盏。片刻后,面色如常,气息平稳。土司部众低声议论,矛尖微垂。
阿格鲁终取碗,浅尝一口,双目微睁。再饮半盏,神色松动。他低语:“此酒……非寻常米醪。”
“因水土而异,曲法亦新。”林昭递上酒瓮,“若土司愿和,我愿设坊授技,各峒百姓皆可合酿,所得均分。”
夜幕垂落,驿站外设篝火宴席。林昭亲坐主位,阿格鲁居左,诸峒头人环列。酒过三巡,气氛渐缓。林昭举杯敬土司:“此酒名‘峒醴’,愿为汉峒之桥。”
阿格鲁举杯欲应,其贴身侍卫忽将佩剑出鞘半寸,剑镡螭首纹路在火光下清晰可辨。林昭目光微凝——此形制非民间所有,乃前朝禁军淘汰之制,唯少数私坊仿铸,而此前裴党死士所用,正是此类。
他不动声色,转而敬酒于侍卫,借机俯身,瞥见所用酒坛底部阴刻三环交叠之符。油灯映照,符号轮廓分明,与军火库标记如出一辙。
林昭执壶之手微顿,随即展颜:“此坛出自何地?纹饰古朴,似前朝匠作监遗物。”
阿格鲁一怔,侍卫抢先答:“祖传陶窑,纹为护火之符。”
“有趣。”林昭轻抚坛底,“我曾见类似刻记,于工部旧档之中。若我没记错,三环交叠,主‘火器库’,中环加点,为‘南线支库’。不知此坛,可有标记?”
土司神色骤紧,挥手令侍卫退后。林昭笑而不语,转而取笔墨于案,铺纸挥毫,绘《五谷酿醴图》一幅。图成,指其要诀:“水为骨,曲为魂,粮为肉,时为脉,器为衣。五者合,酒乃成。”
诸峒头人围视,啧啧称奇。阿格鲁沉吟良久,忽起身:“汉官以酒代话,我亦以礼相待。今夜若不歃血为盟,难定信义。”
林昭搁笔:“血盟伤身,酒誓敬天。我愿以酒代血,敬地敬民。”
“峒人之盟,非血不立。”阿格鲁按刀,“若你不敢饮,便是心虚。”
林昭起身,取酒坛倾酒于地,在尘土中画一“田”字:“此酒所出,皆为此土所养。我林昭立誓——驿道所至,商税归民;矿脉所出,利归百峒。若有违此誓,如这酒一般,倾地无回。”
火光跃动,土司凝视良久,终举杯:“此酒胜血。”
宴散,诸人离去。林昭独留席间,取油灯照酒坛底部,三环符号旁,隐有一划痕,斜出如钩,形似“七”。他指尖轻压刻痕,唤来亲卫:“那侍卫,夜间去了何处?”
“出营向东,行至半里,入林而返,未携物。”
“查他靴底泥痕。”林昭将酒坛翻转,以袖覆其底,“另取三合土样,比对驿站新道所用,看是否掺有峒南特有红壤。”
亲卫领命欲退,林昭又道:“取我案上《天工开物》残卷,翻至‘火器库制’篇,取其图样,与坛底符号比对。”
“是。”
夜风穿帐,灯焰微晃。林昭将酒坛置于案角,袖中取出那枚锈钉,与坛底符号并列。钉帽“裴”字与三环刻痕,在灯下投出交错暗影。
他抽出腰间短刃,刃尖轻挑坛底泥垢,一抹暗红粉末簌簌落下。刀刃微转,映出“七”字划痕末端,尚有一小点凹陷,位置恰合《营造法式》中军械库编号第七支库的校验标记。
帐外,更鼓三响。亲卫疾步入内,低语:“侍卫靴底红泥,确为峒南独有。且其左靴内侧,藏有一小片铁皮,刻‘七库’二字,字迹与裴府文书用印同源。”
林昭将短刃插入案缝,刃身没入三分。他抬眼:“他可曾接触过驿站火药库账册?”
“未近库房,但曾向守官询问‘旧木用途’。”
“旧木?”林昭眸光一沉。
“即赵氏所供腐木,现堆于工地南侧,拟作夯基填充。”
林昭起身,披衣欲出。亲卫急问:“是否调兵?”
“不必。”他停步帐门,手扶门帘,“传令下去,明日开坊授酿酒之术,首课便在工地南侧——就用那堆腐木搭棚。”
“是。”
风穿帘隙,灯焰骤斜。林昭踏出帐外,月光落于肩头,未及言语,忽见工地南侧腐木堆中,一道黑影正悄然移开一截断木,露出下方石板缝隙。黑影俯身,自怀中取出一包油布,正欲塞入。
林昭驻足,未喝止。他缓缓将短刃从袖中滑入掌心,刃尖朝下,步履未停,径直朝腐木堆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