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昭指尖夹着那截焦黑布缕,日光斜穿窗棂,照出丝线间暗绣的“丙”字纹路。他未动声色,只将布缕收入袖袋,转身步入谢允私宅偏院。谢允已在案前候了半刻,见他进来,只抬眼一扫,便知来意非小。
“宫造织法。”谢允将布缕置于灯下细察,“经纬七比三,捻线用双股绞,此为前朝工坊令使特供。岭南矿工,何得此物?”
林昭不语,只从袖中取出一张残图——是昨夜自陈元直处借得的《大晟宫苑图志》摹本。图上西偏殿侧标注一行小字:“丙寅年重修,通静思阁下室”。他指了指那行字,又点了点腰间玉佩。
谢允会意:“你要再探旧宫。”
“布缕出自矿道,却为宫制。若非有人自宫中携出,便是宫内早有勾连。我欲循地道重查,或可得先帝遗诏真相。”
谢允沉吟片刻:“近来宫卫已将你列名监视,白日不得入。唯有夜行,且需名目。”
次日,林昭以陈元直门生身份,奏请调阅前朝礼制旧档,言为修撰《礼典辑要》所用。奏本递入司礼监,竟未遭驳,半日内便批了通行腰牌。他知这是裴党故作宽纵,实则欲纵其深入,以便设局擒之。然此路既开,便无退理。
当夜三更,林昭换作内档小吏服饰,持牌入旧宫西门。月隐云后,宫墙投影如墨泼。他绕过巡夜火把,直趋西偏殿废址。殿基荒芜,瓦砾遍地,唯地砖尚存旧制。他依图志所示,俯身摸索地缝,忽觉左首第三块青砖边缘有异——一道细如发丝的凹槽,正与玉佩轮廓相合。
他取出玉佩,缓缓嵌入。
砖面微震,一声轻响自地下传来。青砖下沉三寸,露出一道石阶,向下蜿蜒,隐入黑暗。
林昭点燃火折,拾阶而下。空气滞重,呼吸渐涩。行约三十步,通道豁然开阔,四壁刻满文字。他举火细看,皆为古篆,字迹深凿,似记某段密谈。正中石壁另有一幅浮雕:先帝立于殿前,手捧黄卷,一人横身拦之,袍角翻飞,面容模糊。
他取出随身携带的《说文解字》残本,逐字对照。刻文断续,然大意渐明:“景权入奏,称太子病危,乞暂摄六部……先帝不允,欲宣诏于东华门。景权伏地泣谏,实遣人锢门……三日不宣,辰时崩于寝殿。”
林昭呼吸一滞。
“景权”者,裴元衡之字也。
他再看浮雕,目光落在拦阻者腰间——那玉带雕工精细,螭龙盘绕,首尾相衔,正是裴元衡常佩的“云螭纹带”。史载此带为先帝亲赐,非特许不得离身。此刻竟出现在先帝驾崩前夜的密道刻像之中。
他正欲拓印刻文,忽觉火折微晃。烟气上行,却非直上,而是向右偏斜。他立刻明白:地道另有通风口,气流未断。这说明——有人近日来过。
他迅速从笔管中倒出些许石粉,藏入袖袋,又撕下衣角,以炭条速摹浮雕轮廓。刚收好摹本,远处传来脚步声,由远及近,踏在石阶上,声轻而稳。
林昭闪身退入壁侧暗格,屏息不动。
两名黑衣人步入地道,皆蒙面,腰佩短刀。为首者环视四周,低声道:“相爷有令,三日内焚之。不可留字,不可留画。”
另一人点头,从怀中取出一坛火油,倾于浮雕前。油渍沿石缝渗入,散发刺鼻气味。
“这刻文若毁,再无人知当年真相。”
“相爷早有安排。明日便发‘先帝遗诏重见天日’之诏,内容已定,与这墙上所记,差之千里。”
二人低语毕,转身离去。
林昭等足半炷香时间,才悄然退出暗格。他未走原路,而是循通风口方向摸索前行,终在一处排水渠口发现暗道支路。渠口窄小,仅容一人匍匐通过。他咬牙钻入,泥水浸透衣袍,行约百步,终见天光。
破晓时分,他潜出宫墙,立于偏巷暗处。
袖中石粉未散,衣角摹本尚存。他伸手入怀,触到那枚玉佩——原已留在机关槽中,此刻竟又在身。他心头一震,低头细看,才发现手中玉佩并非原物,而是昨夜临摹机关凹槽后,连夜命匠人以青石仿制。真佩仍在地道入口,嵌于砖槽,使机关维持开启之态,不致触发闭合警讯。
他将仿佩收入袖中,目光投向宫墙深处。
火油泼过的地方,石壁尚存湿痕。而那幅浮雕上,先帝手中的黄卷一角,被油渍浸染,微微卷起,露出下方一道刻痕——原被掩盖,如今因油渗而显。
那是一行极细的小字,藏于浮雕夹层,非近观不可见。
林昭在巷中取出摹本,就晨光细对。
那字写道:“诏毁于丙字廊,存者唯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