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踏碎京畿道上的薄霜,林昭抬眼望见城门楼影渐近。夹道两侧,文武官员列立迎候,绯袍紫绶者低语相顾,青衫小吏垂手肃立。礼部主事趋前一步,捧册而问:“新归朝臣,可有履历文书?”林昭未答,只从袖中取出一卷黄绸封缄的册子,递于其手。封面朱笔大书《岭南三载政绩录》,首页赫然列着:“驿道通五峒,赋免三年,立安民祠,民献茶而不拜,火把送行三十里。”
那主事指尖微颤,翻页时目光停驻在“赵氏虚报供木三万斤”一行,喉头滚动,终未再言。身后数名官员交换眼色,有裴党门生低头避视,亦有旧识悄然拱手。林昭策马前行,不作停留,直入皇城南阙。
紫宸殿外,丹墀如雪。内侍传召未至,同列官员三五成群。工部一郎中冷笑:“岭南瘴疠之地,三年修得几尺土路,竟也劳天子亲召?”旁人附和:“贬官外放,本是惩戒,如今反成功臣,岂非滑天下之大稽?”林昭立于石阶之下,左手轻抚怀中玉佩残角,触手微凉。他闭目片刻,眼前并无火把长龙,唯有老妪持陶碗跪地,声如裂帛:“吾儿死于旧役……”再睁眼时,神色已定。
“路通则民安,心定则国固。”他开口,声不高,却字字清晰,“三年所修,非止驿道,乃民心之径。若诸公以为此功不足道,不妨亲赴峒南,看百姓是否仍以草根充饥。”
众人默然。那郎中面色涨红,欲再辩,却被身旁同僚暗中拉住。钟鼓声起,内侍高唱:“宣岭南巡按林昭,入殿觐见!”
殿内金砖映光,天子端坐御座,眉宇间有倦色,目光却锐利如刃。林昭俯身叩首,山呼万岁,动作沉稳,无一丝迟疑。
“卿在岭南,三年不归,朕闻民声渐安,道路畅通,赋税减免,甚慰。”天子语气温和,却未赐座,“可将实情奏来。”
林昭起身,双手呈上《岭南安民策》全文,由内侍转递。天子翻阅,目光数次停驻于“官督商道”“减赋立祠”诸条,颔首不止。
“屯田以养兵,修驿以通商,减赋以安民。”林昭陈言,“峒人非蛮夷,乃失所之民。使其有田可耕,有市可贸,何须刀兵镇压?今驿道首段已通,峒茶换盐,海藤易布,市集喧沸,不亚京畿。此非臣一人之功,实赖百姓共命而成。”
天子凝视其面,忽问:“共命祠三字,出自何典?”
“非典籍所载,乃民心所立。”林昭坦然对视,“百姓不祭神佛,不拜官身,唯祭死于饥疫暴政者。臣不敢受其祀,然愿承其志。”
殿内一时寂静。天子缓缓合上奏册,指尖轻叩案角。
“卿言‘实政’二字,甚合朕意。”他终于开口,“今中枢空谈成风,户部报灾,反责州县虚报;兵部请饷,竟议裁军省费。若皆如卿在岭南所行,何愁天下不治?”
林昭躬身:“臣斗胆进言:百废待兴,当以‘实政’代‘空论’,以‘惠民’代‘敛财’。今宜立‘三年清吏’之策,严查州县贪墨;行‘五年固边’之计,重修关隘屯兵;更须‘十年兴学’,使寒门子弟皆有登科之望。如此,则国基可固,社稷可安。”
天子眸光一闪,竟离座而起,踱至殿心:“若令卿主此三策,可行否?”
“臣愿竭尽心力。”林昭叩首,“然新政必触权贵之利,若无天子亲断,恐难推行。”
“准卿随时奏对。”天子拂袖,“有事不必待诏,可直入禁中。”
林昭再拜,退出殿外。日影西斜,宫门渐闭。他步行至府邸旧巷,忽有旧仆自暗处趋前,低语:“裴府昨夜集议,名单有您。”
林昭脚步未停,只微微颔首。行至巷口,回首望宫墙,见天子送至殿阶,手中一纸拓本随风微展,边角火漆暗红,印纹隐约作“永昌”篆体。那字迹瘦劲如钩,与岭南密函如出一辙。
他驻足片刻,转身对随行亲卫道:“传信岭南,徐公处藏有账本副本,速送京师,存于书院夹墙第三格。”亲卫领命而去。
暮色四合,府邸门扉轻启。林昭步入厅中,取下腰间玉佩,置于案上。残珏一角朝上,纹路蜿蜒如蛇。他凝视片刻,忽闻外院脚步轻响,一名书院学子急入,双手奉上一函:“先生,京中清源社旧友托递,言请亲启。”
林昭未接,只问:“何人所托?”
“未具名,只留一语:‘旧宫遗墨,不可轻示。’”
他指尖悬于函上,终未拆封。窗外,更鼓初响,夜风穿堂,吹熄案头残烛。火光熄灭刹那,玉佩残角映出一道细痕,自“螭首吞刃”纹中斜裂而下,如刀劈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