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初透窗纸,林昭将那片夹着红壤的落叶置于铜盆之中,火舌一卷,灰烬旋即飘散。他未再看一眼,只将袖中密信残角投入火中,任其化为飞烟。
半刻后,他已立于西市旧档架前,布巾裹着《工造水印考》手稿,指尖轻抚封皮。掌柜欲言,林昭已将布巾解开,露出题签:“竹溪书院经制局考订前朝河防图式,疑涉工部永熙年档。”语调平缓,却字字清晰。
“此稿需呈徐郎中亲鉴。”
守吏接过翻看,眉峰微蹙。此类考据向来归工部匠作司备案,然“竹溪”二字近年屡现朝堂风波,加之“永熙”为裴相起家之年,不敢擅断,遂入内通报。
值房内,徐怀之正批阅河工奏报,闻言抬首:“竹溪书院?陈元直尚在考校前朝典制?”
“非为修史,乃为证今。”林昭立于门外,声音不高,“浙东三府堤堰岁修,依《大晟工律》当‘三岁一浚’,然山溪湍急,泥沙暴下,三年一疏,实则汛至即溃。若拘常法,徒耗国帑而无实效。”
徐怀之搁笔,目光微动。此人言语不涉党争,直指实务,且所言与他在岭南所历如出一辙。他缓缓起身,命人开门:“进来。”
林昭步入,不趋不跪,仅拱手一礼。室内陈设简朴,唯案角堆叠数册《河防辑要》,页边磨损,显是常翻之物。他目光略过,心中已有计较。
“你说‘证今’,可有实策?”
“有。”林昭取出袖中手稿,“浙东宜分段轮修,每岁择险段疏浚,五年遍历三府,较之三年通修,费减三成,效增五分。此法非我独创,唐贞观中,汴渠即行‘分渠岁治’,岁省工粮八万石。”
徐怀之接过翻阅,指节在“分段轮修”四字上停顿片刻。良久,方道:“你可知此议若行,动的是工部匠籍旧规?那些吃‘岁修’饭的胥吏,不会让你安生。”
“规矩因时而变。”林昭直视其目,“若因避怨而废实政,何异于见屋漏而不补,待倾覆而后悔?”
徐怀之默然,忽而低笑一声:“说得倒是痛快。可你一个待试举子,何苦蹚这浑水?”
“因这水,已漫至国脉。”林昭不退反进,“洮阳黑水河十年未疏,今春无汛,漕道断绝,军粮不继——此事,郎中可曾听闻?”
徐怀之神色骤凝。
“我未从官报得知。”林昭语气不变,“是昨夜有人投叶示警,叶中夹南岭红壤。南岭不产此色之土,唯洮阳西山采石场有之。若非有人自边地来,便是……有人欲使边地生乱。”
徐怀之霍然起身,绕案而前,距林昭仅三步。他盯着对方清瘦面容,眼中疑虑未消:“你究竟何人指使?陈元直?还是清源社那些激进之徒?”
“无人指使。”林昭垂袖,“我只知洮阳若失,北狄南下不过旬月。而朝廷至今未拨修河之款,兵部亦无勘验之使。是真不知,还是……不愿知?”
室内寂静如铁。
徐怀之缓缓坐回椅中,闭目良久,终开口,声如低语:“崔焕守洮阳六年,拒纳裴党私盐,截留屯粮以赈饥民。前年他请修河,户部批‘无急务’,工部复核称‘旧渠尚通’。可那河道,十年前就被上游豪族筑坝截流,专灌其私田。”
林昭不动声色:“故今日之旱,非天灾,乃人祸。”
“正是。”徐怀之睁眼,目光如刃,“然我若上书,奏折必经裴相案前。他一句‘妄议边政’,便可将你我皆斥为妖言。你可想过后果?”
“想过。”林昭取出一册残卷,置于案上——《九州水道图志》。他翻开洮阳一页,指那模糊河道旁的小字:“‘旧渠改道,兵部未核’。兵部不核,工部不勘,户部不拨,三部皆默,唯边将独呼。此非疏忽,是共谋。”
徐怀之盯着那行小字,指节发白。
林昭再问:“郎中在工部十年,主管河防,若放任此局,他日洮阳陷落,百姓流离,将士饿毙,史书会如何记?‘徐某精于营造,巧思冠世’?还是‘坐视壅塞,致国门失守’?”
“住口!”徐怀之猛然拍案,却未起身。他喘息数息,终低声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非我欲做,是势不得不为。”林昭语速沉稳,“我不求今日上疏,不求工部立项。只问一句:若有一策,能以‘治水’之名,启‘查弊’之实,借寒门士子之笔,揭边将困局之实,郎中……可愿提供旧档舆图?可愿在工部,留一道缝隙?”
徐怀之久久不语。窗外日影西移,照在案头那本《河防辑要》上,书页微卷,边角尽裂。
良久,他起身,自柜中取出一函,封泥未启,仅以素带缠绕。他将函推至林昭面前:“这是黑水河永熙至嘉和初年的疏浚记录。原档在史局,此为抄本,缺三页。你拿去,看能读出什么。”
林昭伸手欲接,徐怀之却未松手。
“若你以此谋私,或引火烧身牵连他人,我必亲手将你送入刑部大狱。”
“若为私利,我不会来见你。”林昭直视其目,“只为洮阳十万军民,也为大晟不亡于无声之处。”
徐怀之终于松手。
林昭捧函而出,未回头。归途经西市,他购得油纸一方,将函裹紧,藏入贴身衣袋。行至会馆巷口,忽见墙根泥地新留鞋印,纹路与前夜相同,唯方向朝东,似有人自工部而来,又折返而去。
他驻足片刻,继续前行。
入夜,烛火映纸。林昭展开发黄抄本,逐页细读。前两册记载尚全,至嘉和三年, abruptly 中断。缺页处残留半行墨迹:“……坝高一丈八尺,引水西行七里,入赵氏庄田,洮阳段……”
他提笔在旁空白处写下三问:
一问:洮阳缺粮,是天灾,抑或人为壅塞?
二问:崔焕与裴党何隙,致赈款难下?
三问:若徐怀之愿助,寒门清流能否借水利之名,行边政革新之实?
笔尖悬于纸面,墨滴坠落,在“实”字右下晕开一团。他未擦拭,只将纸折起,压于砚台之下。
窗外,一片槐叶被风卷起,撞在窗纸上,发出轻响。林昭未动,目光仍停在那晕开的墨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