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北王庭的胜利捷报尚未完全驱散北疆上空的阴霾,更为沉重、更为酷烈的战鼓,便在明军主力对峙的边境线上,再次擂响。
这一次,郡王亮出了他真正的獠牙。
清晨的薄雾尚未散尽,大地却已经开始颤抖。并非万马奔腾的轰鸣,而是一种更加沉闷、更加规律,仿佛巨锤不断敲击地面的“咚…咚……”声,伴随着金属摩擦的刺耳尖鸣,由远及近,撕裂了短暂的宁静。
辛诚与陈潇并肩立于前线指挥营寨的了望台上,极目远眺。当那片庞大的阴影冲破雾霭,清晰地映入眼帘时,即便是早已心有准备的辛诚,瞳孔也不由得骤然收缩。而一旁的陈潇,脸色瞬间沉静如水,唯有搭在木质栏杆上的手,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那不再是之前遭遇过的、体型相对“小巧”、行动也略显迟缓的早期型号。此刻从敌军阵中缓缓推出的,是整整十具宛如移动堡垒般的巨型机关兽!
它们的身躯高达三丈有余,通体由某种暗沉沉的金属铸造而成,在稀薄的晨光下泛着冷硬的幽光。主体形态近似巨熊,但背部却隆起类似龟甲般的厚重装甲,四肢粗壮如殿柱,每一步踏下,都在坚硬冻土上留下深深的凹坑。最令人心悸的,是它们头部位置镶嵌的、闪烁着不稳定红芒的“眼睛”,以及那张开的巨口中,隐约可见的、结构复杂的喷射管口。
“雷火咆哮……”陈潇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干涩,“…型号,看体型和结构,应该是强化了防御与正面攻坚能力的变种。” 他脑海中飞速闪过在北镇抚司卷宗和陈家秘密笔记中看到的只言片语,心脏缓缓下沉。郡王不仅拥有这些超越时代的杀器,甚至还在对其进行改进和量产!
技术的洪流一旦脱离道德的堤坝,便会化作吞噬一切的恶魔。郡王手中掌握的,已不仅仅是权力的野心,更是将整个时代拖入未知深渊的钥匙。而这钥匙,正散发着浓烈的血腥与硫磺气息。
呜——呜——
低沉的号角声响起,明军阵线迅速进入战斗状态。弓箭手引弓待发,长枪兵竖起如林枪阵,配置在阵前的、由陈潇指导工匠紧急赶制的一部分重型床弩和改良投石机,也纷纷调整角度,对准了那些缓缓逼近的钢铁巨兽。
然而,当战斗真正打响时,预想中的激烈对抗,几乎在瞬间就演变成了一场单方面的屠杀。
第一批巨型机关兽在进入射程前,背部的厚重装甲突然如同花瓣般向外层层打开,露出了下面蜂窝状的孔洞。下一刻,无数支拖着黑色尾焰、拳头粗细的短矢,如同死亡的蜂群,铺天盖地地泼洒向明军前沿阵地!
“举盾——”军官声嘶力竭的呐喊被瞬间淹没在箭矢撕裂空气的尖啸和盾牌破碎、人体被洞穿的闷响之中。
特制的包铁木盾在这密集的攒射面前如同纸糊,瞬间被撕扯得粉碎。装备精良的重甲士兵,连人带甲被轻易贯穿,甚至被巨大的冲击力带飞出去。阵地前沿,顷刻间人仰马翻,血流成河,哀鸿遍野。
这仅仅是第一波打击。
紧接着,那几具巨兽张开了大口,刺目的红芒在管口中凝聚,随即,一道道炽热的、夹杂着刺鼻硫磺味的烈焰洪流,如同地狱探出的火舌,猛地喷射而出!
火焰并非散乱燃烧,而是高度凝聚,如同液体般粘稠,附着在一切可以燃烧的物体上——盾车、营寨栅栏、旗帜,以及……来不及躲避的士兵。
“啊——!”
凄厉的惨叫声瞬间响彻战场。被火焰舔舐的士兵变成了一个个疯狂舞动的人形火把,挣扎着,奔跑着,最终在极致痛苦中化作焦炭。空气中弥漫开皮肉烧焦的可怕气味,混合着硝烟与血腥,构成了一副真正的人间炼狱图景。
明军阵中的床弩和投石机终于发动了反击。沉重的弩箭呼啸着射中一具机关兽的胸膛,发出“铛”的一声巨响,却只在厚重的装甲上留下一个浅浅的白点,便被弹开。投石机抛出的巨石砸在它的肩部,也仅仅是让其庞大的身躯晃动了一下,那闪烁着红芒的“眼睛”依旧死死锁定着明军阵地。
“瞄准关节!攻击它们的腿部关节和…眼睛!”辛诚的声音通过特制的传声筒,冷静地传递到前线指挥官耳中。他的“无想心域”全力展开,试图捕捉这些新式机关兽的攻击模式和能量流转的节点。
在他的精准指引下,集中射击确实起到了一些效果。一具机关兽的腿部关节处被数支重型弩箭连续命中,发出了刺耳的金属扭曲声,动作明显变得迟滞。另一具的“眼睛”被一块幸运的飞石击中,红芒闪烁了几下,似乎短暂失去了目标。
但,也仅此而已。
更多的机关兽依旧在稳步推进,它们分工明确,有的负责远程火力覆盖,有的凭借坚固装甲正面吸引火力,还有的甚至从侧翼开始迂回,试图撕裂明军的整体防线。明军将士虽然英勇,用血肉之躯前赴后继,试图用钩镰、炸药包甚至血肉之躯去阻挡、去爆破,但在绝对的技术代差和恐怖的杀伤力面前,所有的牺牲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陈潇死死盯着战场,看着那些熟悉的、不久前还在一起商讨战术、甚至开过玩笑的士兵,在烈焰和金属风暴中化为乌有。他看到一名年轻的校尉,试图带领一队死士靠近一具喷火的机关兽,却在半路上就被蜂群般的短矢射成了筛子。他看到一名被火焰点燃的士兵,惨叫着滚倒在地,试图压灭身上的火,却徒劳无功,最终只能无助地蜷缩成一团,不再动弹。
他的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这不是他第一次目睹死亡,甚至不是第一次目睹战争。但这一次,不同。这不是冷兵器时代的力量碰撞,这是一种纯粹的、高效的、冷酷的屠戮。生命在这些钢铁造物面前,脆弱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
当杀戮的效率被提升到极致,战争便失去了所有属于“人”的温度,变成了一场冰冷的数据交换。陈潇此刻所见的,正是他来自的那个时代,最为恐惧也最为禁忌的战争形态的雏形,一种足以将人类文明引向自我毁灭的力量。而他,正是这个世界上,少数几个能理解其真正恐怖之处的人。
“力量……”陈潇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脑海中回荡着与辛诚关于“雷火机关兽”与“和平”的辩论,回荡着小草死时他那毁灭一切的愤怒,回荡着眼前这地狱般的景象。“……这就是……不受控制的力量……”
一种前所未有的冰冷感,从他心底最深处弥漫开来,迅速渗透到四肢百骸。他原本因小草的惨死而趋向“结果至上”的理念,在此刻被赋予了更加具体、也更加黑暗的内涵。如果守护需要力量,那么,要对抗这种足以碾碎一切秩序、屠戮万千生灵的“恶”之力,需要什么样的“善”之力?或者说,到了那一刻,“善”与“恶”的界限,又该如何界定?
他缓缓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眼底最后一丝因小草之死而产生的疯狂火焰似乎熄灭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理性的冰寒。他需要力量,更需要……掌控这力量的方法,无论那方法是什么。
…
就在北疆战线因新型机关兽的投入而再度陷入苦战与胶着之际,远在数千里之外的帝都金陵,一场没有硝烟,却同样凶险的战争,也在金銮殿上与朱红宫墙的阴影下,同步上演。
永乐帝朱棣端坐在龙椅之上,冕旒下的面容看不出喜怒,只有一双锐利的眼睛,如同盘旋于九天之上的苍鹰,冷漠地俯瞰着下方跪伏在地、慷慨陈词的几名御史言官。
“陛下!北镇抚司镇抚使辛诚,结交内臣,密探干政,罗织罪名,构陷忠良,致使朝野惶惶,人心离散!其罪一也!”
“陛下!工部侍郎陈潇,所行新政,名为利国,实则劳民伤财,更兼擅启边衅,引动刀兵,致使国库空虚,边疆不宁!其罪二也!”
“此二人,一内一外,相互勾结,把持朝政,其心可诛!臣等恳请陛下,明察秋毫,即刻下旨,锁拿辛诚、陈潇回京问罪,以正朝纲,以安天下!”
声音激昂,涕泪交加,仿佛真的是一片赤诚,为国为民。然而,在辛诚提前送回的情报中,这几人的名字,赫然在列,均已被“空心人”蛊惑控制,或其家眷已被郡王势力牢牢掌控。
这,是郡王朝堂势力的最后一次,也是最疯狂的一次反扑。他们试图在皇帝心中种下猜疑的种子,哪怕不能立刻扳倒辛陈二人,也要迫使永乐帝临阵换将,至少是分散其精力,为北疆的军事行动创造机会。
龙椅之上,永乐帝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扶手上冰冷的龙首雕刻。直到几名言官声嘶力竭地陈述完毕,伏地不起,整个大殿陷入一片死寂,落针可闻。
良久,皇帝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金铁交鸣般的质感,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说完了?”
不等有人回应,他目光陡然转厉,声音猛地拔高,如同惊雷炸响在奉天殿内:
“北疆将士正在浴血奋战!尔等食君之禄,不思为国分忧,反而在此听信谣诼,构陷忠良,动摇军心!是何居心?!”
他猛地一拍龙椅扶手,霍然起身,冕旒玉珠剧烈晃动,帝王的威压如同实质般笼罩了整个大殿。
“来人!”
殿外侍卫应声而入,甲胄铿锵。
“将此数人,即刻拿下,押入诏狱!给朕严加审讯,揪出幕后主使!”皇帝的声音冰冷无情,带着不容置疑的杀意,“传朕旨意,再有敢妄议北疆军务,构陷辛诚、陈潇者,视同通敌,立斩不赦!”
雷霆手段,瞬间震慑全场。那些原本还有些蠢蠢欲动、或准备附议的官员,顿时噤若寒蝉,深深低下头去,不敢与帝王那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目光对视。
权力的博弈,从来不止于战场。郡王欲以朝堂之乱掣肘边疆,而永乐帝则用最粗暴也最有效的方式,宣告了他对辛陈二人的信任——或者说,是对当前局势下,必须依靠这两把利剑来斩断郡王黑手的决断。这份信任或许并非毫无保留,但它在此刻,不容置疑。
退朝之后,永乐帝独自立于乾清宫的高窗之前,遥望北方。厂督如同幽灵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后。
“北疆……战况如何?”皇帝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回皇爷,辛大人急报,郡王投入新型机关兽,威力惊人,我军……损失惨重,战线压力巨大。”厂督低声禀报。
永乐帝沉默了片刻,缓缓道:“告诉辛诚和陈潇,朕,只要结果。无论他们用什么方法……给朕稳住战线,给朕……拿下郡王。”
“是。”
皇帝挥了挥手,厂督悄然退下。空旷的大殿内,只剩下他一人。他目光幽深,手指再次无意识地敲击着窗棂。辛诚的“至诚之道”,陈潇的“格物之术”,与郡王那源自“北冥归墟”的禁忌力量……这场较量,早已超出了传统的藩王叛乱范畴,正在将他,将整个大明,拖向一个未知的方向。
…
北疆前线,夜幕降临,暂时逼退了那些钢铁巨兽的攻势。战场上留下了无数残破的躯体和被摧毁的军械,空气中弥漫着散不去的血腥与焦糊味。
陈潇没有回营帐休息,他独自一人,走在满是狼藉的战后阵地上。脚下是凝固的暗红血渍,破碎的兵器和焦黑的尸体随处可见。夜风吹过,带着刺骨的寒意,也带来了低低的呻吟和哭泣声——那是伤兵营的方向。
他停在一具被烧得面目全非、只剩下焦黑骨架的士兵遗体前,久久沉默。那具遗体的手边,还紧紧握着一柄断了一半的、制式普通的腰刀。
他缓缓蹲下身,伸出手,似乎想去触碰那柄断刀,但在指尖即将接触的瞬间,又猛地停住,收了回来。
他抬起头,望向郡王大军营地方向那隐约的火光,眼中最后一丝犹豫,彻底湮灭。
力量……他需要更强大、更直接、更能决定胜负的力量。
一个模糊的、关于利用现有技术,结合他对化学和物理的理解,制造出一种能够远距离、大范围克制甚至摧毁这些机关兽的武器的构想,在他冰冷的心中,开始疯狂地滋生、蔓延。
他知道,这条路可能很危险,可能会带来不可预料的后果,甚至可能……背离他最初来到这个世界的某些初衷。
但,那又如何?
为了终结眼前的杀戮,为了对抗那足以颠覆一切的“恶”,他愿意拥抱任何可能的力量,哪怕……那力量本身,也带着恶魔的属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