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炎放下酒杯,目光扫过帐内众人,最后落在周博身上,语气平稳却不容置疑:
“周将军既提及强军之本,眼下官军来犯,正是检验我等实力之时。天明府两郡兵马,号称精锐,其先锋已至百里外。不知周将军麾下陇南健儿,可愿为先锋,挫敌锐气?”
周博闻言,眼中精光一闪,放下酒杯,虎目迎上李炎的目光。他身后的文士轻轻摇动羽扇,面色不变,那黑脸汉子却微微挺直了腰板。
“天公将军有令,周某岂敢推辞?”周博声音洪亮,带着几分傲然:“我陇南儿郎,惯于山野奔袭,正可迎击其先锋。只是……”
他话锋微转,“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我部新至,粮秣军械尚有不足,恐难持久作战。”
李炎嘴角微不可察地扬了一下,果然来了。
“此事易尔。”李炎当即接口:“即调拨南安郡库粮五千石,弓弩三百张,箭矢五千捆,送至周将军营中。另,着‘泼风刀’王头部策应,以为呼应。”
他看向王双,“王头领,你部熟悉左近地形,务必护住周将军侧翼。”
王双立刻起身抱拳,声若洪钟:“末将领命!定保周将军无后顾之忧!”
周博深深看了李炎一眼,粮草军械索要顺利,还附赠了一个“策应”,看似支持,实则监视。他拱手道:“如此,周某谢过天公将军!十日之内,必提那官军先锋将领的人头来见!”
“好!”李炎抚掌,“那便静候周将军佳音!”
帐内气氛再次热烈起来,众人纷纷向周博敬酒,预祝旗开得胜。然而,那热烈的表象之下,暗流愈发汹涌。
宴席终了,众首领各自回营。
李炎并未休息,立刻回到后帐。副将早已等候在此,低声道:“将军,周博索要粮草军械,分明是借机壮大自身,其心叵测。王头部虽勇,但恐难真正钳制周博。”
“无妨。”李炎摆手,眼神锐利,“他要,我便给。给的越多,他欠下的‘债’便越多,日后清算起来,天下人方能看清是非曲直。王双那边,你另行交代,只需盯紧,非到万不得已,不必与周博冲突。”
与此同时,周博大营。
回到自己地盘,周博屏退左右,只留下石虎与那玄狐先生。
“先生,今日试探,你觉得这李炎如何?”周博卸下豪迈姿态,眼神阴沉。
玄狐先生轻摇羽扇,缓声道:“深不可测。面对将军步步紧逼,他看似被动,实则处处占据大义名分。最后那手粮草军械给得爽快,更是高明。既显气度,又用王双掣肘于我。此人之能,绝非寻常草莽。”
石虎闷声道:“管他如何,将军既已领了先锋之职,正好借此立威!待我们击破官军,声威大震,看他还如何坐得稳这盟主之位!”
周博点头:“石虎所言不错。此战必须胜,而且要胜得漂亮!让各路义军都看看,谁才是真正能力挽狂澜之人!”他看向玄狐先生,“先生,破敌之策,还需你多多费心。”
“将军放心。”玄狐先生成竹在胸,“官军先锋骄横,轻敌冒进,我已有一计,可令其片甲难回。只是……将军需防李炎后续动作,他绝不会坐视我们轻易立功。”
周博冷笑:“那就各凭本事吧!”
夜色渐深,南安郡城内外,无数兵马在黑暗中调动。李炎的中军大营信使四出,周博的营寨亦是灯火通明,加紧备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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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日后,黄巾军主帅府邸,夜。
烛火在李炎的书房中摇曳,将他的身影投在身后的屏风上,拉得很长。
案几上,来自各方的情报卷宗堆叠如山,最上面一份,正是关于近日联军调度及周边官军动向的急报。
李炎身着一袭素色便袍,未戴道冠,长发仅以一根木簪束起,少了些许白日里“天公将军”的威仪,多了几分沉静与思索的锐利。他指尖轻轻敲击着一份刚刚送来的简牍,上面是“锦衣卫”关于周博部初步动向的密报,语焉不详,却更显其下暗流汹涌。
“渠帅,青龙求见。”亲卫统领在门外低声禀报,声音穿透了夜的静谧。
李炎目光从简牍上抬起,眼中闪过一丝预料之中的光芒。“进。”
门被无声地推开,一道身影如鬼魅般滑入书房,随即门又被轻轻掩上。
青龙稳步上前,在距离书案五步远处停下,单膝跪地,抱拳行礼,动作干净利落,不带一丝多余的气息。“卑职青龙,参见渠帅。”
“起来说话。”李炎的声音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势:“让你查的事,如何了?”
青龙站起身,依旧微微垂首,以示恭敬。他从怀中取出一卷密封的羊皮纸卷,双手呈上:“卑职,近日详查陇南周博及其核心部众。此乃初步汇总之情报,其中关节,请容卑职口述补充。”
李炎接过皮卷,并未立即打开,而是示意青龙继续。
“禀渠帅,周博此人,出身已基本查明。他并非陇南本土人士,原籍乃江东吴郡,本名周显,家世曾是吴郡一小吏,后因卷入一桩旧案家道中落。约五年前,此人离开吴郡,不知所踪。直至三年前,他突然出现在陇南与武威交界的岷山地区,更名周博,并以雷霆手段收服了当地几股山匪马贼,迅速崛起。”青龙的声音低沉而清晰。
“消失的那两年,去了何处?”李炎敏锐地抓住了关键。
青龙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凝重:“这正是蹊跷之处,无人知道其这两年的确切行踪。只零星查到,他曾疑似在荆州襄阳一带出现过,并与当地一些隐士名流有所接触。但更深层的踪迹,仿佛被人刻意抹去,干净得异乎寻常。”
李炎眉头微蹙,手指无意识地在案几上划动着。“刻意抹去……看来这位周将军,背后的故事不简单。他麾下那几人,查清底细了吗?”
“回渠帅,已初步查明。”青龙显然有备而来:“周博身边,主要有三人最为核心。其一,便是宴席上立于其身后,那面色黝黑、怀抱浑铁枪的汉子,名叫雷焕。此人力大无穷,悍勇异常,号称‘陇南铁枪’,本是陇南一带着名的独行大盗,性情暴烈,不知周博用了何种手段,竟能使其甘心效命。”
“其二,是那名文士打扮,手持羽扇之人,本名不详,”此人来历更为模糊,自称颍川人士,但口音略有偏差,学识驳杂,尤擅机变谋略,周博能迅速整合陇南各方势力,此人出力甚多。有迹象表明,他可能并非纯粹的谋士,或许身负武功,且与一些江湖隐秘势力有所牵连。”
“其三,”青龙略微停顿,似乎在组织语言:“是周博的族弟,名叫周峻,主要负责其军需后勤、粮草辎重。此人看似不起眼,但卑职发现,周博部众的兵甲器械,尤其精良,远超一般义军,甚至……堪比部分边军精锐。”
李炎的目光骤然锐利起来:“哦?详细道来。”
“根据我方潜入其营中的细作冒死传回的信息,以及战场上缴获的少量残片判断,周博部核心战兵所披铠甲,多为复合札甲,工艺精湛,甲片叠压紧密,绝非普通铁匠铺所能打造。其环首刀、长矛的制式,虽经过些许改动,但核心锻造技法,尤其是百炼钢的运用和刀身的热处理工艺,与朝廷工部直属的‘将作监’出品极为相似。而且,部分箭簇上,发现了极其细微的、类似于某些大工坊的标记痕迹,虽被刻意磨损,但未能完全消除。”
书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烛火噼啪一声轻响,爆开一朵灯花。
“将作监……大工坊……”李炎缓缓重复着这几个字,眼神幽深如潭:“看来,周将军的‘义军’,得到的资助非同小可啊。可能追查到来源?”
青龙面露难色:“对方非常谨慎,所有物资流转皆通过多层伪装,经由不同商队、甚至假借流民队伍进行输送,最终汇入周博军中。目前追查到的几条线索,指向了几个不同的方向,有的似乎与蜀中有关,有的则隐隐指向……河北。”
“河北?”李炎眼中精光一闪:“范阳卢氏?还是清河崔氏?”他旋即又摇头,“不,若是他们,手未必能伸这么长,且利益关切不同。或许是……通过云香府,毕竟云乡府可是刚刚火龙烧仓不久?”
“渠帅,英明。”青龙低声道:“卑职也是如此认为,有能力、且有意愿如此暗中扶持一支义军,用以搅动云香府,乃至雍州局势的,结合周博在宴席上公然质疑太平道主张,其背后势力,目标,恐怕不仅仅是瓜分雍州那么简单。”
李炎站起身,踱步到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南安郡的灯火在远处零星闪烁,如同这迷雾般的局势中,那些看不真切的野心与阴谋。
“世家门阀……”他轻声自语:“他们不甘寂寞了。是想扶植代理人,在这乱世中分一杯羹?还是想借周博之手,削弱甚至取代我太平道,让他们能更好地掌控这股‘民变’之力,最终为其所用?”
他转过身,目光灼灼地盯着青龙:“周博近日有何异动?与外界联络是否频繁?”
“回渠帅,自那日宴会后,周博所部安守营寨,并无明显越轨之举。但他麾下的徐铭,活动却颇为频繁。三日内,已秘密会见了至少三位其他义军首领,分别是来自金城的王双、河湟的杨千万,以及控制商路的孙吉。会面地点皆在其营中,戒备森严,具体内容不得而知。此外,我方监测到,有一支小型商队于昨日深夜悄然进入周博大营,运送了一批物资,看守极严,无法靠近查验。”
李炎冷笑一声:“徐铭……果然是他在穿针引线。王双、杨千万、孙吉……哼,都是些见风使舵、待价而沽之辈。周博这是在不动声色地编织他的网啊。”
他走回书案后,重新坐下,手指在那卷羊皮情报上轻轻点着。“青龙,你做得很好。接下来,有几件事,你需亲自去办,务必隐秘。”
“请渠帅示下!”青龙躬身领命。
“第一,加派人手,重点监控徐铭的一举一动,他见过什么人,说过什么话,哪怕只有只言片语,也要尽力获取。但切记,宁可跟丢,不可打草惊蛇。”
“第二,对那支神秘商队,以及日后所有与周博部接触的可疑商队,设法摸清其来源、路线及背后真正的东主。必要时,可动用非常手段,但需干净利落,不留痕迹。”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李炎目光森然:“集中精干力量,查清周博与各地世家门阀,特别是与云香府本地、以及江东、河北、蜀中等地大族之间,是否存在隐秘的勾连。我要的不是推测,是确凿的证据,或者,能让我们做出判断的关键线索。”
“卑职明白!”青龙肃然应道,“定不负渠帅所托!”
李炎微微颔首,语气稍缓:“此事关系重大,你肩上的担子不轻。去吧,一切小心。”
“是!”青龙再次行礼,身影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退出了书房,融入外面的黑暗之中。
书房内,只剩下李炎一人,以及那跳跃不定的烛光。他缓缓展开青龙留下的羊皮卷,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关于周博及其部众更详尽的资料,包括其兵力大致分布、主要将领的性格分析、粮草储备的估算等等。
他的目光落在“可能暗中受世家门阀扶持”那一行字上,久久未曾移动。
“世家门阀……你们坐拥良田万顷,奴仆成群,高高在上,视百姓如草芥。如今见天下动荡,便又想故技重施,扶持傀儡,妄图在这乱世中继续维系你们的荣华富贵么?”李炎低声自语,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周博啊周博,你自诩枭雄,可知与虎谋皮,终为虎噬?你想借世家之力上位,他们又何尝不是想借你之手,清除异己,最终将你连皮带骨吞下?”
他站起身,走到屏风前,凝视着那幅九州山河图。他的手指轻轻点在南安郡的位置,然后缓缓向上,掠过云香府,指向整个雍州,乃至更广阔的中原大地。
“也好,便让这风雨来得更猛烈些。正好借此机会,看一看,这雍州之地,乃至这天下,究竟还藏着多少牛鬼蛇神。待我将你们一一揪出,正好扫清寰宇,铺平道路,不过这锦衣卫的效率有点高啊,难道还自带侦查功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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