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赵乾那间弥漫着冰冷务实气息的书房里出来,茗蕙站在回廊下,秋日的阳光照在身上,却驱不散她心底那股深深的无力感。
赵乾那番话,言犹在耳。没有激烈的争吵,没有情绪的失控,他只是用他那套坚不可摧的逻辑,平静地构建了一道围墙,将所有人,包括他的妻子,都隔绝在外。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之前的种种努力,无论是苦口婆心地劝说嬴娡,还是今天鼓起勇气来找赵乾,或许从一开始就方向错了。
夫妻之间的事情,外人如何能真正插手?
她看到的,是嬴娡的眼泪和痛苦,是两人日渐冰冷的氛围,是可能影响家族稳定的隐患。可她终究不是赵乾,也不是嬴娡。她无法体会嬴娡在那份冷漠中日复一日的煎熬,也无法理解赵乾将那堵心墙筑得如此之高的缘由。那些深埋在日常琐碎下的、经年累月的摩擦、失望和无法言说的隔阂,又岂是她这个“七嫂”三言两语能够化解的?
她可以劝嬴娡顾全大局,却无法替她去感受那份不被回应的孤独。
她可以指责赵乾过于冷漠,却无法替他卸下那份可能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用“责任”和“忙碌”包裹起来的沉重。
罢了。
茗蕙长长地叹了口气,心中那份“必须解决问题”的执念,在这一刻,终于缓缓放下。
她决定不再管了。
不再追着嬴娡问她去了哪里,不再试图分析赵乾每一个眼神的含义,不再充当那个费力不讨好的传声筒和调解人。
就让时间去替他们解决问题吧。
或许只有在时间里,在漫长的、无法逃避的相互磨损和各自沉淀中,他们才能自己找到那条出路——要么在冰封中彻底走向终结,要么在痛彻的领悟后,摸索出新的、只属于他们两人的相处方式。
这决定并非冷漠,而是一种清醒的认知和无奈的放手。她能稳住“五味居”,能协调族中事务,却无法修补两颗渐行渐远的心。接下来的路,无论是破镜重圆还是分道扬镳,都只能由赵乾和嬴娡他们自己,一步一步去走了。
茗蕙抬起头,看着高远的天际,将那份沉重的担忧暂时埋进心底,转身走向了自己的“五味居”。那里有实实在在的烟火气,有她能掌控和解决的事情。至于那对夫妻的冷暖,终究要他们自知。
茗蕙正带着满腹的无奈与沉思往回走,在穿过连接前后院的月洞门时,不期然遇上了正要往自己小院去的嬴家老六,嬴芜。
嬴芜穿着一身素净的灰蓝色衣裙,身上几乎没什么饰物,整个人如同她的性子一般,淡淡的,没什么存在感。她在家族事务管理中能力平平,如今有赵乾这个强力的“外人”一手把控,她更是乐得清闲,只管着些无关紧要的下人规矩,大部分时间都窝在自己的小院里,侍弄些花花草草,或者看些杂书,沉浸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很少与人往来。
茗蕙作为老七的媳妇,又是老七媳妇,但素来活络,见了面还是会主动打招呼。
“六姐。”茗蕙停下脚步,敛衽为礼。
嬴芜微微颔首,算是回礼。她目光在茗蕙脸上停留了一瞬,那双平日里总是没什么情绪的眼睛里,似乎掠过一丝了然。她声音平缓,没什么起伏,却像一根细针,精准地戳破了茗蕙强装的平静:
“弟妹,”她开口,语气带着一种旁观者清的疏淡,“这是碰了一鼻子灰了吧。”
不是疑问,是陈述。
茗蕙一怔,脸上有些挂不住,勉强笑道:“六姐说笑了……”
嬴芜却不管她的掩饰,继续用她那特有的、带着点置身事外的冷静语调说道:“他们之间的事情,我早就知道会是个真事儿。连我都放弃了,你还去管。”她微微歪头,看着茗蕙,眼神里说不清是同情还是觉得她多管闲事,“怎么样?吃瘪了吧?”
“……”
茗蕙被她说得哑口无言,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嬴芜这话,直接、似带刻薄,却偏偏一针见血,把她刚才在赵乾那里受到的挫败和无力感,赤裸裸地揭了出来。
是啊,连这个平日里几乎不问世事、存在感极低的六姐都早早看清了局面,选择了袖手旁观,自己却还一头热地冲上去,可不是自讨没趣,活该吃瘪吗?
嬴芜看着她变幻的脸色,也不再多言,只是轻轻摇了摇头,仿佛在说“早就告诉过你了”,然后便不再停留,径自朝着自己院子的方向走去,留下茗蕙一个人站在原地,品味着那份被点破的尴尬和更深沉的无奈。
这个六姐,虽然不管事,但那双眼睛,却似乎比许多忙碌的人看得更清楚。她的大龄未婚,或许并非无人问津,而是她早已看透了夫妻之间情感的虚无和复杂,宁愿独善其身吧。茗蕙望着嬴芜消失在月洞门后的清瘦背影,心中五味杂陈。
茗蕙的放手和嬴芜的冷语,隔空传来,反而像是卸下了嬴娡肩上最后一层无形的压力。既然外人都不管了,那她更可以按照自己的方式来处理这团乱麻。
她不再漫无目的地逛街,也不再沉浸在自怜自艾的情绪里。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像分析一桩棘手的家族事务一样,开始剖析她与赵乾之间的问题根源。
为什么他如此冷漠?
为什么他对她的心意视若无睹?
为什么他宁愿睡书房也不愿与她同榻?
思来想去,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闪电,骤然照亮了她混乱的思绪——或许,赵乾心中另有其人?
这个想法一冒出来,便迅速生根发芽,几乎瞬间就为她所有的痛苦找到了一个看似合理的出口。
是啊,赵乾比她大了整整十岁。 她刚会摇摇晃晃打着酱油满院子跑的时候,他就已经是十七八岁的翩翩少年郎了。
谁十七八岁的时候,没有遇到过让自己心动的人呢?
她嬴娡就有!云逸,那个清雅如竹的少年,即便如今物是人非,那也是她整个青春记忆里无法磨灭的美好印记,是心底一角柔软的留白。
那么赵乾呢?
在他那沉默寡言、沉稳持重的外表下,在他遇见她之前那漫长的少年和青年时代里,难道就从未有过一个让他悸动、让他牵挂、甚至……爱而不得的身影吗?
这个猜测,像一把双刃剑。一方面,它带来了尖锐的刺痛和嫉妒——原来他的冷漠,不是因为性格使然,而是因为心里早已住了别人?另一方面,却又诡异地带来了一丝解脱——如果是因为这个原因,那么她所有的努力、所有的委屈,似乎都找到了一个可以归咎的对象,不再是她一个人徒劳的挣扎。
这个“假想敌”的出现,奇异地激发了嬴娡的斗志。之前的颓丧和逃避被一种混合着醋意、不甘和探究欲的情绪取代。
她决定,要“主动出击”。
她要去求证,要去挖掘,要去看看,在赵乾那深不见底的心湖里,是否真的沉睡着另一个女子的倒影。这比面对他那毫无缘由的、纯粹的冷漠,似乎……更有方向,也更能让她集中精力。
一旦起了疑心,过往的种种细节便如同被重新擦拭的镜面,清晰地映照出另一番景象。嬴娡独自坐在窗前,任由记忆的碎片在脑海中翻涌、重组。
她想起当初议亲之时。赵乾已过适婚之龄,以他的才干和赵家的家底,虽说是入赘,也绝非找不到更好的人选。为何偏偏是嬴家?偏偏是她?
嬴娡这个人,向来比较自信,她觉得赵乾看上她理所应当,毕竟就像当初说的那样,嬴娡就像嬴水镇的一道光,也是不错的女孩子。她也曾为这桩婚事暗自欢喜过,毕竟赵乾年轻有为,相貌堂堂。
可现在细细想来,从议亲到成婚,赵乾的表现始终是恰到好处的得体,却缺乏热切。一切流程都符合规矩,聘礼、仪式,无一不周到,但也仅止于周到。没有少年人面对终身大事的忐忑与期待,更没有对她这个即将成为妻子的女子,流露出任何超出“合适”范畴的特殊关注。
成婚之后呢?
他待她,相敬如宾。
他会记得她的喜好,会安排好她的用度,会在人前给她应有的体面。但那种好,更像是一种职责范围内的优秀表现,是一个称职的“家主”对“主母”的照拂,是一个能力强大的男人对“依附于”他的女子的基本保障。
而非爱。
爱是什么?
爱是云逸看到她时,眼底那抹藏不住的亮光。
爱是覃松不顾一切想要带追上船只的疯狂。
甚至是唐璂沉默守护时,那笨拙却专注的温柔。
而在赵乾这里,她感受不到那种因她本人而起的、独特的情绪波动。他看她,与看一幅名画、一处打理得当的田庄,似乎并无本质区别——都是他需要妥善管理、维持其良好运行的“资产”的一部分。
很像是到了成婚的年龄,随意找一个合适的、差不多的女子,完成某种人生必经的仪式。
这个认知,比怀疑他心中另有其人,更让嬴娡感到彻骨的寒冷。
如果是因为别人,那她或许还是个值得同情的、被辜负的受害者。
可如果,从一开始,她就只是一件“合适的物品”,被选择来填充“妻子”这个位置,那么她所有的痛苦、所有的挣扎、所有对爱与回应的渴望,都成了建立在虚无之上的奢求,显得那么可笑和可悲。
她之于他,并非不可替代的唯一,只是恰好在那个时间点,符合各项条件的最优解。
这份清醒,如同冰水浇头,让她浑身发冷。她之前所有的“主动出击”,此刻看来,都像是一场对着空谷的呼喊,注定得不到回音。因为那个男人,或许从未将情感的轨迹,对准过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