曦滢见他这副模样,便知是朝堂上的事让他动了肝火。
故作不知的听乾隆说完了前因后果,曦滢熟练的顺毛,不着痕迹地对朝政发表一些见解——这是她计划已久的温水煮青蛙策略,借着乾隆信任的机会,循序渐进地往朝政中伸手,为日后掌握更多话语权铺路。
她从前虽然一直知道朝廷的动态,但没怎么插过手,现在是时候了。
“你现在又能如何,兴大狱?你现在能把鄂尔泰一党一锅端了?那不就剩张廷玉一党独大了?若是两边一起端,你还用人吗?”曦滢问他,“张廷玉一党和鄂尔泰一党遍布朝野,一口气把他们都端了,只剩下中立的,你的朝堂还站的满吗?”
乾隆沉默了,表情严峻起来,曦滢的问题很具体,刺破了他此前想要快刀斩乱麻的急躁。
他从前只想一口气端了这群令人生厌的朋党,的确想浅了。
“那你觉得该如何呢?”乾隆问。
“羝羊好斗,与其让一羊触藩,不如叫双羊抵角。”叫他们相互牵制消耗,互为掣肘,乾隆坐山观虎斗,猥琐发育,先培养出一批亲信再说,虽然不大磊落,但单单是讷亲、班第、孙嘉淦之流,乾隆的班底还是太单薄了。
单凭他们几个,撑不起他想要的新政格局。
乾隆是个聪明人,若有所思地颔首,眸中渐渐透出了然之色。
次日,他一改之前一查到底的态度,点到为止,放出了鄂荣安,更是对鄂尔泰本人只字未提其罪过,只轻描淡写地训诫了几句管教不严,叫他日后当谨守臣节。
可仲永檀却没能活着走出内务府慎刑司——彼时张照正任刑部尚书,为避嫌,仲永檀被关押在内务府狱中。
结果没过几日,便传来他“暴毙”的消息,宫墙内外顿时流言四起,有说仲永檀是不堪酷刑自尽的,更有甚者,直指是张照派人暗中鸩杀,为的就是灭口防他攀咬更多桐城派官员。
而张照不久之后也死了,坊间又开始传是仲永檀鬼魂作祟。
仲永檀案就这般以两败俱伤的方式告一段落。
仲永檀是鄂党,经此一事,张、鄂双方都不同程度的收敛了些,乾隆对此十分满意。
转眼便是春闱了,春闱过后就是殿试,这就是招揽新人才的最好时机,况且傅恒也在此次考试的人员名单当中,乾隆对此万分期待。
他像个老父亲似的,想起傅恒幼时在御书房背书的模样,小小的孩童站得笔直,吐字清晰,一双眼睛亮晶晶的满是认真,如今这孩子终于要褪去稚气,独当一面了。
似乎未来的心腹已经明晃晃的摆在他眼前了。
春闱放榜的日子,顺天府贡院外比往日热闹了数倍,人声鼎沸,车马喧嚣,挤得整条街水泄不通,连巡街的兵丁都不得不增加人手维持秩序。
毕竟不仅有看成绩的举子本人,还有看热闹的,以及榜下捉婿的。
苏桑阿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从人缝里挤到榜单前,额头上已经渗出了细密的汗珠——这基本上是看榜最难的一步了,他心里悄悄松了一口气,还好不是小少爷本人来,若是他本人来看,以他的俊俏和年轻,还不得被附近如狼似虎,虎视眈眈想捉婿的岳家捉回去当压寨夫君啊?
当然了,没人吃熊心豹子胆,敢绑皇帝的亲亲小舅子逼婚。
苏桑阿不过是在心里脑补了一番热闹场面,一想到自家少爷被一群人围着问长问短的窘迫模样,就忍不住想笑。
苏桑阿定了定神,收回发散的思绪,开始仔细查看榜单,自家少爷,自然是从头开始看,好在并没看多久,就在第一幅纸上看到了傅恒的名字。
仔细确认了前缀的籍贯信息,确认无误,他顿时欣喜若狂,挤开人群便往府里奔去,脚步快得像是踩了风火轮。
傅恒倒是没觉得如何,他毕竟不是真的毛头小子,两辈子接受全清朝最强大的师资,若是这都考不上,那才真的是贻笑大方,也辜负了皇上这些年的悉心栽培。
马齐知道了,脸上满是惊奇:“没想到我们富察家世代簪缨,武将辈出,今儿还能出你这么个年轻的纯读书人!”但奇归奇,马齐还是提醒道,“后头还有殿试,虽说殿试只是排定名次,你这进士身份已是板上钉钉,但咱们富察家与皇上关系太近,你的殿试文章必须比旁人做得更出彩、更严谨,字字句句都要经得起推敲,才能堵住那些说闲话的嘴,让人挑不出半分毛病。”
傅恒规规矩矩的应了。
马齐看着一点也没有骄傲之色的傅恒,满意的捻着胡子,欣慰孺子可教,能成大器。
殿试之日,太和殿外广场搭起连绵天蓬,遮蔽了霏霏春雨。
三百名贡士聚集于此,考过了这一场,他们就是天子门生了,踏入仕途的大门,开启人生的新篇章。
傅恒的位置在天蓬东侧靠窗的角落,并不显眼。他铺开试卷,提起毛笔,笔尖在砚台上轻轻舔了舔,却没有使用此前惯用的圆润温和的赵体,而是改用了从未在乾隆和宫里先生们面前显露过的欧体——欧体字形瘦硬,起笔收锋间藏去了往日的温和,多了几分平日不见的锐利与筋骨。
天蓬外雨丝斜织,外面是雨落天蓬的声音,蓬内唯有笔尖划过宣纸的沙沙声。
傅恒文思泉涌,手速极快,策问的三道题目——关于吏治整顿、河工治理与西北边防,都是他平日深思熟虑过的议题。不多时便将答卷写得满满当当,又仔细检查了一遍,确认没有错别字和疏漏之处,才轻轻松了一口气。
四下观察了一圈,他还是第一次以考生的视角,来观察应试的同窗。
大部分人都在埋头苦写,偶有几个已经紧张得汗流浃背,他再习惯性的往殿内看了一眼那个明黄色的身影,结果不小心就对上了眼神,迅速把头低下了。
结果他这一看,把乾隆从御座上引下来了。
他倒是没有径直来看傅恒,而是索性巡起了场,这下好了,有几位紧张得笔都拿不稳了,墨汁滴落在答卷之上,那人一脸绝望,重新拿了一张纸重新誊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