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玉回到长春宫时,日头已过了正午。富察容音正坐在窗边翻着那幅观音绣像,孔雀羽线在阳光下流转着细碎的偏光,她指尖轻轻拂过观音衣袂上的云纹,目光里带着几分怀念。
“娘娘,奴婢回来了。” 明玉轻手轻脚地走进来,见富察容音正对着绣像出神,便放轻了脚步。
富察容音抬眼,眼底掠过一丝期待:“见到尔晴了?她身子如何?”
“好着呢,” 明玉凑到她身边,接过宫女递来的茶盏抿了一口,“气色瞧着挺好的,两个小少爷也长大了不少,过两日就要进家学念书了。”
富察容音听得笑了,指尖在绣像上点了点:“尔晴事事周全,总能把一切事情都打点得很好。” 她顿了顿,话锋转向正题,“她…… 有没有说这绣像的来历?”
明玉点头,把曦滢说的话一五一十复述了一遍,连魏璎珞在山西开了绣坊、如今叫沈氏的细节都没落下。“…… 尔晴姐姐说,她大仇得报,如今过得很好,只是同宫里的缘分尽了。”
富察容音静静听着,手里的绣像被捏得有些发皱。
等明玉说完,她沉默了半晌,忽然轻轻叹了口气,心中轻快不少,虽然事发的当下她被伤心冲昏头脑,但其实过了这些年,时间抚平了一切,她也早就释然了,只是偶尔想起的时候觉得遗憾:“我就知道,她不会就那么没了的。”
“当年她走得那样急,我总想着,是不是我哪里没教好她,才让她闯下那般大祸。” 富察容音指尖抚过绣像上的莲座,“如今听你这么说,她能放下过去,好好活着,我就放心了。”
明玉见她动情:“娘娘别吃心,魏璎珞那家伙虽然性子倔,但心里还是念着您的。您看这绣像,多用心啊。”
富察容音目光落在观音慈悲的眉眼上,嘴角慢慢漾开一抹笑意。“是啊,她心里一向是有数的。” 她把绣像小心卷好,交给青珀,“收起来吧,好好收着。”
“对了,” 富察容音看向明玉,眼底带着点促狭,“尔晴有没有说别的?比如…… 海兰察托傅恒带的东西,你可还喜欢?”
明玉的脸腾地红了,支支吾吾道:“娘娘您怎么也取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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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几个月。
佛诞日的清晨,天边刚泛起鱼肚白,京城便落下了一场酣畅淋漓的大雨。
久旱之后大沛甘霖,街巷里的青石板被冲刷得油亮,檐角垂落的雨帘如银线般密集,连空气里都浸着泥土的清新。
就在这雨声中,长春宫传来一声响亮的啼哭 —— 皇后富察容音历经昼夜的艰难,终于诞下了一位皇子,是她期盼已久的次子。
乾隆大喜,赋诗一首——虽然也不是啥好诗吧,不影响他抒发高兴。
然而这份添丁之喜,并未完全冲淡西南不安的阴霾。
自去年入秋,坐稳了土司之位的大金川土司莎罗奔便如狼似虎,先是袭取了小金川的碉楼,继而屯兵巴望峡谷,截断了清廷与西藏的驿道。
虽然在乾隆的干预之下勉强平了动乱,但过不了多久又开始蠢蠢欲动。
川陕总督庆复与四川巡抚纪山却纷纷息事宁人,接连上奏,字里行间尽是息事宁人的怯懦,只说 “土司蛮夷,稍作惩戒即可”,竟还许了些无关痛痒的赏赐,妄图无痛平息事端。
反而惹得对方得寸进尺,乾隆是个啥人,遇到这种事,能忍?
那是忍不了一点。
乾隆将奏折合上,龙案被拍得震天响,御案上的霁蓝釉笔洗都跳了跳,“一群废物!养着他们是看土司耀武扬威的?”于是已经开始盘算军费了,说着就打算相机而动,解决了大小金川的动乱。
站在阶下的傅恒垂着眼,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朝珠。
作为户部尚书兼军机大臣,他比谁都清楚,这场仗迟早要打 —— 国库虽丰,但军需粮草的调度、军械甲胄的准备,桩桩件件都需细致筹谋。
自那日后,傅恒便在军机处安了家。
在宫里肝得不知天地为何物,连着好几天都没回家,只叫苏桑阿回家吱了一声。
苏桑阿快马加鞭赶回府中,见了曦滢,说道:“福晋,大人让奴才回禀,说他这几日公务繁忙,实在抽不开身,让您莫要挂心。另外让奴才取些换洗衣物和常用的笔墨,他怕是还得在宫里熬些时日。”
曦滢表示知道了。
傅恒这般接连的废寝忘食,连乾隆都看不下去了。
他好好一个户部尚书兼军机大臣兼亲亲妻弟,熬得跟个阴湿男鬼似的,想什么样子。
乾隆接了他的奏报,然后把他赶回去:“给朕回家歇两天,养足了精神再来!军机处离了你,难道就不转了?”
傅恒还想争辩,却被乾隆一眼瞪了回去,只能领旨谢恩,转身退出养心殿。
前不久被赐紫禁城内骑马的傅恒翻身上马,小黑踏着青石板路,蹄声清脆。
本想径直回家,刚出东华门,转念想到自己这半个月不着家的行径,勒住缰绳,调转马头,乖觉地往城外挑礼物去了。
回到家,此时的曦滢正在画扇面。
见他进来,抬眼看他。
“皇上在宫里虐待你了?怎么这般憔悴?”曦滢放下笔,伸手摸了摸他下巴上冒出来的胡茬。
傅恒轻笑,握住她的手往自己掌心按了按,那点扎人的胡茬蹭着她的手背:“瞧你说的,哪能呢。皇上体恤,特意放了假。”
他顺势蹭到书桌前面,目光落在那扇面上,画的俨然是自家花园的一角 —— 青石板路尽头的那株石榴树,花正开得如火如荼,树底下还画着个小小的身影,瞧着像是福灵安和福隆安:“这是给我画的?”
曦滢斜睨了他一眼:“是啊,总要教你记得你还有个家。”
“那得把我俩也画上。”
傅恒自知理亏,从袖袋里掏出他刚刚去外城买的赔罪小礼物:“没忘,怎么可能会忘呢。”
曦滢瞥了眼锦盒里的白玉压襟,又看了看他眼底的红血丝,算了,姑且放过他。
“先进去洗个澡吧,厨房炖着你爱吃的当归羊肉汤,吃了饭去歇歇。”
媳妇果然心疼他,傅恒美滋滋的往内室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