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洛府临时大营的灯火,在漫长的寒夜中固执地亮着,如同绝望荒野中微弱的希望灯塔。最大的急救帐篷内,药香、血腥味与安魂香的气息交织弥漫,空气凝重得几乎能滴出水来。时间在伤员们或微弱或艰难的呼吸声中,在医者们屏息凝神的忙碌中,缓慢而煎熬地流逝。
苏沐雨早已忘记了疲惫。她如同一根被拉紧到极限的弦,却凭借着惊人的意志和医者的本能维持着高效运转。额头的汗水干了又湿,沾着血污和药渍的素色衣裙贴在身上,勾勒出她同样透支的身形。她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针,时刻关注着几位重伤伙伴的每一点细微变化。
铁牛,无疑是悬在她心头最沉重的那块巨石。
覆盖在他庞大身躯上的厚厚纱布,如同一个沉默的茧。续命灵液通过细小的骨针,持续而缓慢地注入他干涸的血管。镇魂花那宁静的蓝色光晕,在特制银针的引导下,丝丝缕缕地渗入他的心脉,强行维系着那缕微弱到随时可能熄灭的生命之火。但后背那触目惊心的创伤,那破碎的脊骨和深可见内脏的创口,如同一个巨大的黑洞,不断吞噬着输入的生命能量。
每隔半个时辰,苏沐雨都会亲自检查铁牛的脉象和创口。每一次搭上他那粗壮却冰凉的手腕,感受那如同风中残烛、时断时续的脉搏,她的心都会沉下去一分。创口边缘敷着的、混合了净灵草粉末的生肌膏,散发着清冽的药香,与邪能侵蚀的腐坏气息做着无声的对抗,但进展极其缓慢。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
帐篷内灯火摇曳。苏沐雨再次俯身,手指搭上铁牛的手腕。她的指尖冰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她的眉头越蹙越紧。
没有…还是没有…
那微弱的脉搏,似乎…彻底消失了?
一股冰冷的绝望瞬间攫住了苏沐雨的心脏!她猛地抬头看向铁牛的脸庞——灰败!死寂!胸膛,似乎也停止了起伏!
“不!”一声压抑的、带着哭腔的低呼从她喉间挤出。她几乎是扑到了铁牛胸前,耳朵紧紧贴了上去,双手用力按压他厚实的胸膛,试图感受那最后一丝心跳!
寂静!
令人窒息的寂静!
旁边的医者和助手也发现了异常,脸色瞬间煞白,眼中充满了惊骇和悲痛。
就在苏沐雨的心沉入无尽冰渊的刹那!
一个身影,如同鬼魅般,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铁牛的担架旁!
是林玄!
他不知何时竟然醒了过来!或者说,他从未真正“清醒”,只是被某种更深沉的、近乎本能的意念驱动着身体。他脸色依旧灰败如死人,眼神空洞涣散,仿佛失去了所有焦距,身体摇摇欲坠,全靠扶着担架边缘才勉强站立。识海中,《素问》玉简的裂痕狰狞可怖,每一次微弱的意识波动都带来灵魂撕裂般的剧痛。
但他却伸出了手!那只布满裂痕、同样冰凉的手,颤抖着,却异常坚定地按在了铁牛那覆盖着厚厚纱布的胸膛上!位置,正是心口!
“林玄!你…”苏沐雨惊愕地看着他,想要阻止——林玄自己的状况比铁牛好不了多少,识海重创下强行催动力量,无异于自杀!
但林玄仿佛没有听到。他空洞的眼神落在铁牛灰败的脸上,嘴唇无声地翕动着,似乎在念诵着什么。一股微弱到极致、却无比精纯的青色气流,如同初春最稚嫩的草芽,带着一种源自生命本源的、近乎悲壮的顽强,顺着他按在铁牛胸膛的手掌,极其艰难地、一丝丝地渡了过去!
那不是浩瀚的“生气通天”之力,而是林玄燃烧自己识海中最后一点残存的生命印记,强行剥离出的、最纯粹的“生”之祈愿!是《四气调神大论》中滋养万物的本源生机!
这股微弱的气流,如同投入死水中的最后一颗石子,又如同点燃枯草原的最后一粒火星!
嗡!
铁牛胸膛内,那根连接着镇魂花精华的银针,针尾骤然发出一阵急促而高亢的嗡鸣!原本只是丝丝缕缕渗入的蓝色光晕,瞬间如同被激活般,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璀璨光芒!蓝光与林玄渡入的那一丝微弱却精纯的青色气流交融在一起,形成一种奇异的、充满生机的青蓝色光晕,猛地扩散开来,瞬间包裹了铁牛的心脉,并沿着他残破的经络,顽强地向全身蔓延!
“呃…嗬…”
铁牛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悠长而沉闷的、如同巨兽从深渊中挣扎而出的抽吸声!
他那几乎停止的胸膛,猛地向上剧烈起伏了一下!紧接着,是第二下!第三下!
虽然依旧沉重而艰难,每一次起伏都伴随着创口纱布下轻微的渗血,但那节奏…那持续不断的节奏!如同破旧却终于重新启动的风箱!
一股微弱却无比真实的暖意,从他冰冷的躯体深处,极其缓慢地散发出来!脸上那层浓重的死灰色,如同被无形的橡皮擦去,虽然依旧苍白虚弱,但不再是彻底的死寂!一股属于“生”的气息,重新在这具濒临崩溃的躯体中顽强地复苏了!
“活了!活了!”旁边的医者激动得语无伦次。
苏沐雨猛地捂住嘴,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如同断线的珠子般滚落下来。她看着林玄那只依旧按在铁牛胸膛上的手,看着他那空洞涣散却完成了奇迹的侧脸,巨大的悲恸与狂喜交织,几乎让她窒息。
林玄的身体晃了晃,嘴角溢出一缕更加暗沉的淤血,按在铁牛胸膛上的手无力地滑落。他眼中的最后一点微光彻底熄灭,身体软软地向后倒去,再次陷入了更深层次的昏迷,气息比之前更加微弱,仿佛风中残烛。为了唤醒铁牛这一线生机,他彻底点燃了自己识海中仅存的灯油。
“快!扶住林神医!”苏沐雨强忍泪水,嘶声喊道。助手们立刻小心翼翼地将林玄抬回他的草席,重新点上养神木屑,敷上温玉髓药膏。
铁牛的危机暂时渡过了。他挺过了最凶险的断气关隘,生命之火被强行稳固住。但这仅仅是开始。
接下来的日子,对铁牛而言,是更加漫长而痛苦的煎熬。他始终处于深度昏迷之中,对外界的一切毫无反应。苏沐雨带领着医疗团队,如同守护着最精密的瓷器,日夜不停地照料着他。
镇魂花的花瓣成了消耗品。每隔六个时辰,苏沐雨就必须亲自搓碎一片珍贵的花瓣,将精华通过心脉银针渡入铁牛体内,持续稳固他那脆弱的心神,抵抗邪气对脏腑的深层侵蚀。每一次操作,都伴随着铁牛身体无意识的轻微抽搐和创口纱布的渗血。
续命灵液和参芝续元汤交替着,通过点滴和灌入的方式,源源不断地补充着他几乎耗尽的元气。珍贵的生肌膏混合着净灵草粉末,每日更换,小心地清理着创口边缘细微的腐坏组织,促进着极其缓慢的新肉芽生长。每一次换药,都如同一次酷刑,即使是在昏迷中,铁牛那粗犷的脸庞也会因剧痛而扭曲,发出模糊不清的痛苦呻吟。
苏沐雨更是将自身温和的内息运转到极致。她每日都会在铁牛周身大穴施展金针渡穴之术,以极其精妙的手法,引导药力在他残破的经络中艰难运行,疏通淤塞,激发那潜藏在蛮横体魄深处、近乎枯竭的自愈潜力。每一次施针,都耗费她巨大的心神,脸色苍白,汗透重衣。
时间一天天过去。
铁牛后背那巨大的创口,在无数珍稀药材和苏沐雨呕心沥血的治疗下,终于不再有新的污血渗出。坏死的腐肉被彻底清除,边缘开始生长出极其缓慢、颜色粉嫩的新生肉芽。虽然距离愈合还差得远,但至少,那死亡的阴影暂时被驱散了。
他的脉搏,从最初的微弱如游丝,渐渐变得有力了一些,虽然依旧远低于常人,但每一次搏动都更加沉稳。胸膛的起伏也渐渐平稳下来,不再那么艰难。苍白的脸上,开始隐约透出一丝极淡的血色。
然而,隐忧始终如同乌云般笼罩。
第七日的清晨。苏沐雨照例为铁牛搭脉、检查创口后,尝试着进行一项新的刺激。
她用一根细小的银针,极其轻微地刺了一下铁牛放在身侧的一根手指指尖。
没有反应。
她又稍微加重了力道。
依旧没有反应。
苏沐雨的心微微一沉。她换到脚趾,用同样的方法尝试。
依旧毫无知觉!
她深吸一口气,将手掌轻轻贴在铁牛后腰下方,那覆盖着纱布、对应着破碎脊椎的位置。她闭上眼,凝神感应。
良久,她缓缓收回手,脸色异常凝重。她能清晰地感觉到,在镇魂花和药力的护持下,铁牛的生命力确实在顽强地复苏,脏腑的生机也在缓慢恢复。但是…那破碎的脊椎区域,以及向下延伸的神经脉络,却如同被彻底斩断的死水!邪气虽然被压制,但造成的结构性损伤和神经坏死,却是药石和生机之力目前难以触及和修复的领域!
“怎么样?”一个沙哑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是秦越人。他不知何时拄着木杖走了过来,脸色依旧枯槁,但眼神却锐利如昔。他同样在默默关注着铁牛的恢复。
苏沐雨沉默地摇了摇头,眼中充满了沉重和无力:“命…暂时保住了。心脉稳固,脏腑生机在缓慢恢复。但…脊椎重创,邪气侵蚀太深,下肢…恐怕…”她没有说下去,但意思不言而喻——铁牛即使能醒来,也很可能再也站不起来了!甚至可能失去下半身的知觉!这对于一个以力量和体魄为根基的武者而言,无疑是比死亡更残酷的结局。
秦越人浑浊的目光落在铁牛那张在昏迷中依旧带着执拗神情的刚毅脸庞上,又扫过他毫无知觉的下肢。他枯槁的手指无意识地捻动着,仿佛在捻着无形的金针。帐篷内陷入一片沉重的寂静。只有铁牛平稳却依旧沉重的呼吸声,在提醒着众人,这来之不易的生机背后,所付出的惨痛代价和未来那难以逾越的障碍。
铁牛的命,是保住了。但这生机,却如同从地狱边缘抢回的一颗火种,微弱而沉重。未来能否重新点燃他生命的火焰,能否承受那可能伴随终生的隐疾,一切都还是未知之数。苏沐雨疲惫却坚定的目光,再次落在铁牛身上,守护这线生机,成了她新的、同样艰巨的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