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最后一缕残阳如同熔金,挣扎着沉入连绵的远山脊线之下,将天边染成一幅瑰丽而苍凉的画卷。
官道两旁,衰草连天,在渐起的秋风中瑟瑟作响,预示着边关苦寒之季的临近。
一辆青篷马车,在十余名精悍护卫的簇拥下,正沿着这条通往北疆云霞关的官道,不疾不徐地行进。
车轮碾过被往来商旅与军马踏实的黄土路面,发出单调而规律的辘辘声,混着马蹄敲击地面的脆响,在这旷野中传得老远。
马车内,凌霜微微抬手,掀开了侧窗的帘布一角。
清冷的风立刻灌了进来,吹动了她额前几缕碎发,也带来了边塞特有的、混杂着尘土与隐约草木苦涩的气息。
她穿着一身月白色的交领襦裙,外罩一件浅青色绣着缠枝莲纹的比甲,衣着素净却难掩料子的精良。
乌黑的长发仅用一支简单的白玉簪子绾住,几无珠翠,却更衬得她面容清丽,气质出尘。
只是那双总是沉静如秋水的眸子里,此刻却蕴着几分不易察觉的疲惫,以及一丝愈靠近目的地、便愈难以按捺的复杂心绪。
离开药王谷已有月余。
回想起辞别师尊与诸位师兄弟时的情景,凌霜唇角不由泛起一丝极淡的、带着暖意的弧度。
药王谷隐于世外,四季如春,繁花似锦,与这苍茫寥落的边塞风光截然不同。她在谷中学医十载,尽得师父真传,尤擅金针渡穴与调理内蕴之疾,被谷中长辈寄予厚望。
此次下山,既是师门对她医术的认可,允许她出世历练,亦是她……埋藏心底多年的夙愿。
云霞关。
那个她自幼便听过无数次的名字,那个承载着家族荣耀与伤痛,也系着她朦胧情丝的地方。
她的父亲,曾是与江蓠父亲并肩作战的副将,多年前一同战死沙场,马革裹尸。
母亲忧伤成疾,在她年幼时便追随父亲而去。
临终前,母亲将她托付给了药王谷的故交,也就是她如今的师父。
而江家,则承担起了照顾她、直至她成年的一切用度。
江蓠年长她几岁,在她模糊的童年记忆里,那个总是抿着唇、眼神却格外坚定的少年,便是她在失去双亲后,为数不多的温暖所在。
虽然后来她入了药王谷,与江蓠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但每年年节,总能收到他从边关捎来的礼物和书信。
信的内容大多简洁,无非是问候安康,告知近况,叮嘱她用心学艺,保重自身。
可就是这寥寥数语,对于身处世外、心却始终牵挂着那片土地的凌霜而言,已是莫大的慰藉。
她知道他继承了父辈的遗志,成了镇守云霞关的大将军,知道他治军严明,威震北狄,也知道他肩上的担子有多重,脚下的路有多艰险。
“蓠哥哥……”她在心底无声地唤了一声,清冷的面上掠过一丝极淡的红晕。
这次前往云霞关,除了师门之命,悬壶济世,她亦存了一份私心。
她想知道,当年那个沉默坚毅的少年,如今是何等模样?
他……可还记得当年那个总跟在他身后,怯生生唤他“蓠哥哥”的小丫头?
思绪纷杂间,马车外传来护卫首领低沉而略带沙哑的声音,那是常年在外侦查、风吹日晒留下的痕迹:
“凌姑娘,前方十里便是‘饮马驿’。据此地哨探回报,周边无异动。
天色已晚,我们是否在此歇脚,明日再赶路?
按目前速度,最迟后日午后,当可抵达云霞关。”
这位赵统领,乃是江蓠麾下斥候军中的得力干将,目光锐利如鹰,行事沉稳干练,此次被特意派来护送她,足见江蓠对地安危的重视。
凌霜收回思绪,放下帘布,声音平稳清澈:“赵统领辛苦了,一切依你安排便是。”
“分内之事。”
赵统领简洁应道,随即打了个手势,整个车队的速度稍稍加快,秩序井然,如同他们执行的每一次侦查任务般,精准地向着前方驿站的灯火方向行去。
饮马驿是官道上一个规模不小的驿站,因靠近边关,往来多是军中信使、官员以及胆大的商队。
此时虽已入夜,驿站大堂内依旧人声鼎沸,充斥着粗犷的谈笑声、碗筷碰撞声和劣质酒水的味道。
凌霜不喜喧闹,只要了一间上房,命侍女将晚膳送至房中。
她戴着面纱,在赵统领及其手下斥候的护卫下穿过大堂时,依然吸引了不少目光。
她气质清冷,衣着不俗,身边还跟着这些目光精悍、行动间带着军中特有韵律的护卫,在这边塞之地,想不引人注目都难。
然而,在她步入后院的回廊时,耳中却捕捉到了一些零碎的对话,让她脚步微微一顿。
“……听说了吗?前些日子云霞关那边,可是打了场大胜仗!”
“可不是!江大将军用兵如神,在落鹰涧把那帮北狄崽子包了饺子,杀得那叫一个痛快!”
“嘿嘿,俺还听说,咱们军中出了位‘女菩萨’,医术通神,活人无数!要不是她,之前伤兵营不知要折损多少好儿郎……”
“对对对,都叫她‘苏先生’!据说她用的法子古怪得很,但就是管用!连老军医黄芪都对她佩服得五体投地……”
“苏先生?”凌霜心中微微一动。
军中何时多了这样一位人物?
还是位女子?
听这些粗豪军汉的语气,竟是对这位“苏先生”推崇备至。
这倒让她生出几分好奇。
医道无涯,若能与此人交流一番,或许对她在边关行医有所裨益。
她并未多想,只当是军中又招揽了哪位隐士高人。
然而,当她回到房间,侍女正在布菜时,驿站的小二送热水进来,又多嘴了一句:
“姑娘也是去云霞关?最近往那边去的人可不少,都是听说关里来了神医,想去求医问药的哩!”
侍女好奇问道:“神医?可是那位‘苏先生’?”
小二连连点头:
“正是正是!
现在关里关外,谁不知道苏先生的大名?
都说她是天女下凡,专门来帮咱们江大将军和边军弟兄的!”
凌霜执箸的手微微一顿。
天女下凡?
这赞誉未免太高了些。
她自幼学医,深知医道艰辛,所谓“神医”,不过是经验积累与不懈钻研所致,哪有什么真正的天女下凡?
恐怕是些以讹传讹的夸大之词。
她淡淡开口,声音里听不出情绪:“这位苏先生,是何方人士?师承何处?”
小二挠了挠头,讪笑道:
“这个……小的可就不知道了。
只听说她是突然出现在军中的,来历神秘得很,但本事是真的厉害!
以前伤兵发热化脓,十停里得去个三四停,自打苏先生来了,用了她那套……呃,叫什么‘无菌’、‘消毒’的法子,活下来的人多了八九成!还有啊,她还能识别毒水,献计破敌,厉害着呢!”
突然出现?来历神秘?
凌霜秀眉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边关重地,军机要隘,最忌来历不明之人。
蓠哥哥他……怎么会如此信任一个突然出现的女子?还允许她插手军中医务,甚至参与军机?
心中那丝好奇,渐渐掺入了一丝疑虑。
晚膳用得有些索然无味。
侍女退下后,凌霜并未立刻歇息,而是从随身的行囊中取出一个紫檀木盒。
打开木盒,里面是整套打造精良、寒光闪闪的金针,以及一些她亲手调配的急救丸散。这些都是她准备带入军中,以备不时之需的。
她指尖轻轻拂过冰凉的金针,心神却有些飘远。
蓠哥哥……他如今可好?
军中事务繁杂,强敌环伺,他定然又是劳心劳力。她记得他早年征战,身上落下不少旧伤,每逢阴雨天便会隐隐作痛。
她这次来,特意为他备好了调理的药材,只待安顿下来,便为他仔细诊治。
还有那位“苏先生”……她究竟是何许人也?
窗外,边关的月清冷高悬,洒下遍地银霜,也照着她无眠的侧影。
距离云霞关越近,她的心绪便越是难以平静。那里面有久别重逢的隐约期待,有对故土烽烟的沉重感怀,也有了一丝因“苏先生”这个名字而悄然泛起的、连她自己都尚未完全明晰的波澜。
归途遥遥,终有尽时。而云霞关内等待她的,似乎并非只是记忆中那个冷峻却让她心安的身影,还有已然变化的时局,与莫测的人心。
她轻轻合上木盒,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脆响。
后日,便能见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