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霞解毒散”的成功,如同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云霞关的医官体系乃至更小的范围内,激起了层层涟漪。
它不仅挽救了更多伤兵的性命,更以一种无可辩驳的方式,证明了苏芷那套“离经叛道”的研究方法的巨大潜力。
黄芪彻底成为了苏芷最坚定的拥护者和实践者。
他不再满足于解决单个的疑难杂症,而是开始系统地、如饥似渴地向苏芷请教那些颠覆他认知的理论与方法。
从“微生物”与感染的关系,到药物在体内的作用原理(苏芷用“药力行走经络”这类他能理解的方式比喻),再到如何设计对照实验来排除干扰因素……
苏芷也乐于传授。
在这个缺乏现代交流渠道的时代,能找到黄芪这样一位既有深厚功底,又愿意打破窠臼、虚心学习的同行,实属难得。
她将自己所知的现代医学和生物学基础,小心翼翼地包裹在古人能理解的语境和比喻中,一点点地灌输给黄芪。
两人的讨论,常常从清晨持续到日暮,地点也从小院延伸到了伤兵营、药材库,甚至是关外的山野。
苏芷负责提出理论框架和研究思路,黄芪则凭借其数十年的经验,提供这个时代药材的已知特性、常见病症的表现,以及验证理论所需的现实案例。
这一日,两人在苏芷的小院“实验室”里,对着几份刚刚完成初步测试的止血草药提取液记录数据。
阳光透过新糊的窗纸,照亮了桌上密密麻麻写满数据和观察记录的纸张,以及那些贴着不同标签、颜色各异的瓷瓶瓷罐。
黄芪抚摸着记录本上那些由苏芷引入的、代表剂量、时间、效果的特定符号和表格,感慨道:
“苏娘子此法,将药效优劣、毒性强弱,皆以数据图表呈现,一目了然,优劣立判,远胜于古籍中‘效佳’、‘微毒’等模糊之语啊!”
苏芷正在用一个自制的小型杠杆天平(她画了图纸,让关内工匠勉强打造出来的)称量一份药粉,闻言抬头笑了笑:
“数据不会说谎,它能帮助我们更客观地认识药物,减少因个人感觉不同而产生的误判。”
她放下天平,看着架子上那些分门别类、标注清晰的药材样本和提取物,一个酝酿已久的念头越发清晰起来。
“黄芪先生,”她神色变得郑重,“您觉不觉得,我们现有的医药典籍,虽博大精深,包罗万象,但在药物的描述上,大多侧重于性味归经、主治功效,对于其具体的形态特征、生长环境、最佳采收时节、不同部位的药效差异,以及……像我们正在做的这样,更精细的药理作用和安全性数据,记载得颇为简略,甚至缺失?”
黄芪闻言,深以为然地点点头:“娘子所言极是!
《神农本草经》、《本草经集注》等经典,乃先贤智慧结晶,然年代久远,所载药物形态、产地难免有误,且文辞古奥,后人理解多有偏差。
后世虽有不少增补修订之作,但大多陈陈相因,少有突破。
许多民间有效验方,或因记载不清,或因无人系统整理验证,最终湮没无闻,实在可惜!”
“所以,”苏芷目光灼灼,声音里带着一种开创者的兴奋
“我们何不自己动手,编撰一部属于云霞关,或者说,立足于我们当下实践与发现的——《本草新编》?”
“《本草新编》?”
黄芪重复着这个词,眼睛骤然亮了起来,但随即又露出一丝疑虑
“编撰药典,乃千秋之功,非一人一时之力可为。且需博览群书,考证源流,我等身处边关,资料匮乏,恐力有未逮……”
“先生误会了。”
苏芷走到书案前,铺开一张巨大的白纸,拿起毛笔
“我们并非要编撰一部取代古经典的鸿篇巨制。
我们做的,可以是一部‘实践手册’,一部 ‘云霞关用药指南’。”
她一边说,一边在纸上飞快地勾勒出框架:
“其一,重定形态。”
她在纸的上方写下这四个字,“我们不必追求收录天下万物,只聚焦于云霞关周边、乃至我军控制区域内,确实可用的药材。每一味药,都需采集实物标本,或绘制精细图谱,务必使后来者能按图索骥,准确辨认。记录其详细形态,根、茎、叶、花、果、种子,各有什么特征。”
毛笔移动,写下第二点:
“其二,详录生态。明确记录其生长环境,是喜阴喜阳,是生于山崖还是水畔,何时开花,何时结果,何时采收药效最佳。这些,都需要我们亲自去野外观察、记录。”
“其三,实证药性。”
苏芷的笔触加重,“这是核心。
摒弃模糊描述。
通过我们正在进行的提取、测试方法,尽可能量化其止血、消炎、解毒、退热等具体效果,并明确其毒性、副作用以及安全用量范围。
将成功的案例,如‘云霞解毒散’的研发过程和数据,完整记录在案。”
她继续写道:
“其四,规范炮制。记录不同炮制方法(如酒制、醋制、蜜炙、炒炭等)对药性的具体影响数据,确定何种病症、何种情况适用何种炮制品。”
“其五,配伍新知。在尊重古方的基础上,利用我们的测试方法,探索新的、更有效的药物组合,或者验证、优化古方的配伍比例。”
最后,她写下:
“其六,附以医案。 将典型的使用案例,包括成功与失败的,都详细记录,附于该药之后,供后人参考。”
一个清晰、系统、侧重于实证与应用的编撰框架,呈现在黄芪面前。
这完全不同于他认知中任何一部药典的编纂方式,它更务实,更精细,更强调“为什么”和“怎么做”。
黄芪看着那张逐渐被填满的纸,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
他仿佛看到了一部前所未有的、凝聚着最新知识与实践经验的医药宝典,正在自己眼前缓缓展开蓝图。
这不再是空想,而是有一条清晰路径可以抵达的目标!
“妙!妙极!”
黄芪激动得胡须都在颤抖
“如此编撰,实用价值无可估量!尤其对于我军,对于这缺医少药的边关,简直就是雪中送炭!苏娘子,老朽……老朽愿效犬马之劳,倾尽所能,助娘子完成此壮举!”
看着黄芪激动得发红的脸庞和那焕发出青年般光彩的眼神,苏芷笑了。
她知道,自己找到了最得力的伙伴。
“此事工程浩大,绝非我二人能独立完成。”苏芷冷静地分析道
“我们需要更多的人手。我打算,从伤兵营中挑选那些识文断字、心思缜密、对医药有兴趣的伤愈士兵,以及现有的医徒中表现优异者,组建一个‘医药研究小组’,由先生和我共同指导。一方面,可以加快我们编撰《新编》的进度;另一方面,这也是培养新一代医者的绝佳途径。”
“组建小组?
培养新人?”
黄芪先是一愣,随即抚掌大笑
“好!好啊!如此一来,我云霞关医道,必将人才辈出,薪火相传!苏娘子思虑之周详,老朽佩服!”
说干就干。
计划一经提出,立刻得到了江蓠的全力支持。
他现在对苏芷的任何提议,几乎到了不加思索便批准的地步。
人员、物资、场地,一切绿灯。
很快,一个由十余人组成的“医药研究小组”正式成立。
苏芷和黄芪对他们进行了初步培训,内容包括基础的植物辨识、数据记录方法、简单的实验操作规范,以及最重要的——严谨、求实的科学态度。
编撰《本草新编》的工作,就此轰轰烈烈地展开了。
小组分工明确。
有人负责跟随苏芷和黄芪深入山野,采集药物标本,详细记录生长环境;
有人负责在“实验室”里,按照既定流程进行药材的预处理和初步提取;
有人负责照料苏芷小院里的“试验田”,观察记录人工培育药草的生长情况;
还有人专门负责将所有的观察数据、实验记录、以及采集到的标本信息,整理、誊抄到统一格式的记录册上。
苏芷为小组设计了一套简单有效的档案管理系统。
每一种被研究的药材,都有一个独立的编号和档案袋,里面存放着干燥的标本(或精细的图谱)、生长环境记录、不同提取方法的样品和对应的测试数据表、以及相关的医案记录。
工作繁琐而细致,进展并不快。但每一天,都有新的发现,新的数据被记录在案。
黄芪仿佛焕发了第二春,带着那些年轻的组员们,跋山涉水,风吹日晒,却乐此不疲。
他发现自己数十年的经验,在与这些系统的新方法结合后,迸发出了前所未有的活力。
而苏芷,在指导整个项目和进行核心研究的同时,也开始着手将她所知的一些现代卫生防疫知识,用这个时代能理解的方式,编撰成通俗易懂的册子,比如《营区卫生守则》、《伤口护理要诀》、《常见疫病预防》等,作为《本草新编》的补充部分,旨在提高整体军民的卫生意识和健康水平。
小小的院落,俨然成了云霞关的“医药研究中心”。
空气中常年弥漫着草药的特殊气味,架上的瓶瓶罐罐与日俱增,记录册也堆得越来越高。灯火常常亮至深夜,那是苏芷和黄芪在核对数据,讨论疑难,或者培训小组员。
江蓠偶尔会在夜色中,远远望向那座亮着温暖灯火、忙碌而充实的小院。
他虽不通医药,却能感受到那里正在进行的,是一件足以影响深远的大事。
他看着那个在灯火下奋笔疾书或专注实验的纤细身影,冷峻的眉眼会在无人察觉时,柔和下一瞬。
制作本草新编,编撰的不仅是一部药书,更是一种全新的认知世界的方式,一颗必将燎原的星火。
在这北境边关,科学与传统正在碰撞融合,孕育着一场静默却伟大的变革。
而苏芷的名字,也必将随着这部尚未完成的新编,一步步走向更广阔的历史舞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