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星子仿佛都沾染了边关的寒气,闪烁着清冷的光。
苏芷回到分配给自己的、紧邻伤兵营的那顶独立小帐,帐内还残留着白日里晾晒草药的淡淡清香。
她点燃一盏小小的油灯,昏黄的光晕勉强驱散了一隅黑暗,却照不透她此刻纷乱的心绪。
江蓠没有追问。
这个认知,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漾开一圈圈复杂的涟漪。
他接受了她那番惊世骇俗、语焉不详的解释,甚至以一种近乎霸道的方式,为她在这个世界锚定了身份——“云霞关的医官苏芷”。
这无疑是她此刻最需要的庇护,却也让她心头莫名地沉甸甸的。
她褪下外衫,坐在简陋的床榻边,指尖无意识地拂过粗糙的麻布被面。
穿越以来的种种,如同走马灯般在脑海中回放。
从初临战场的惊恐,到凭借知识艰难求生,再到逐渐被接纳,乃至今夜那震撼全场的将军敬酒……这一切,都真实得不容置疑。
可她的根,终究不在这里。那个有电灯、有网络、有实验室,可以让她安心埋首于显微镜和文献中的世界,与这个充斥着冷兵器、烽火狼烟的时代,隔着无法逾越的鸿沟。
这个秘密,如同一个巨大的、无形的茧,将她与周遭的一切隔开。
她可以模仿他们的言行,学习他们的规则,甚至赢得他们的尊重,但内心深处,总有一块地方是孤独的,是无法与人言说的荒原。
江蓠的信任与维护,像一道光,照进了这片荒原。
但也正因为如此,那份无法全然坦诚的愧疚,才愈发清晰。
她可以告诉他世界的差异,却无法解释时空的悖论;
可以展示知识的成果,却难以描述孕育这些知识的文明土壤。
这是一个,注定只能由她独自背负的、无法言说的秘密。
与此同时,中军大帐内,烛火通明。
江蓠并未如他所说那般去歇息。他屏退了左右,独自坐在案前,面前铺着一张边关防务图,目光却并未落在其上。
指尖无意识地在冰冷的图卷上划过,勾勒着无关的线条。
苏芷的话语,依旧在他脑中回响。
“很远很远的地方……铁鸟飞天……万里传讯……”
每一个词,都挑战着他三十年来建立的、对这个世界的全部认知。
若非说出这话的人是她,若非她之前种种神异表现早已铺垫,他定然会以为对方得了失心疯。
可她是苏芷。
是那个能用匪夷所思的方法救活垂死伤兵,能一眼看穿水源隐患,能在千军万马前冷静献计的苏芷。
他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出她说话时的神情——坦荡、平静,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孤独。那不是谎言者该有的眼神。
信,还是不信?
理智告诉他,这太过荒谬。
但一种更深沉的、超越理智的直觉,却又隐隐指向那个不可思议的答案。
他想起她缝合伤口时那专注而陌生的手法,想起她提及“微生物”时那理所当然的语气,想起她哼唱那首空灵曲子时,仿佛置身另一个世界的飘渺感……
这一切的异常,似乎都因她那番“来自远方”的解释,有了一个看似荒诞、却又唯一合理的注脚。
江蓠缓缓睁开眼,眸中一片深沉的晦暗。
他做出了选择。
在校场上,在她面前,他就已经做出了选择。
他选择不深究。
并非不好奇,而是他深知,有些界限,一旦越过,可能带来的不是真相,而是无法控制的变数,甚至是……失去。眼下边关初定,朝堂暗流汹涌,苏芷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变数,他需要她留在云霞关,需要她的才能,也需要……她带来的那种莫名的、让他心绪不宁的安定感。
至于那个“很远的地方”究竟如何,那“铁鸟”“传讯”是真是假,或许并不那么重要。
重要的是,她此刻在这里,在他的麾下,用她的方式,守护着这座关隘,守护着他要守护的一切。
他拿起案几上那份关于京城使者动向的密报,眼神重新变得冷锐而专注。
外部的威胁迫在眉睫,他必须集中所有精力应对。
苏芷的秘密,被他悄然压在了心底最深处,成了一个被他单方面接纳并封锁的、无法言说的区域。
他吹熄了多余的烛火,只留一盏,继续审视着防务图。
帐外,巡夜士兵的脚步声规律而清晰。
这一夜,两人隔着一片营帐,各自无眠。
苏芷在灯下,细细研磨着明日要用的药粉,动作机械,心神却飘向了遥远的星河,思考着自身存在的意义与归宿。
江蓠在案前,运笔如飞,批阅着堆积的军务,神情冷峻,却偶尔会因为帐外一丝微弱的风声而停顿片刻,仿佛在确认着什么。
他们之间,横亘着一个时代的秘密,如同天堑。
但一条名为“信任”与“需要”的脆弱丝线,却已悄然跨越了这道鸿沟,将两个本该毫无交集的生命,紧密地联结在了一起。
秘密无法言说,但有些东西,早已在无声中,生根发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