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阳火车站。
人声鼎沸,空气里混杂着煤烟、汗味和一种奔向远方的躁动气息。巨大的穹顶下,绿皮火车如同钢铁长龙,静卧在轨道上,喷吐着白色的蒸汽。许愿挤在长长的购票队伍中,感受着周围形形色色的人们脸上或焦急、或期待、或麻木的神情。他掏出大队的介绍信和钱,递进售票窗口。
“一张去北京,硬座!” 他的声音清晰有力。
“介绍信。” 售票员头也不抬。
许愿递上那张盖着公社和大队双重红章、写着“赴京公干”的介绍信。售票员仔细看了看,又抬头打量了一下这个穿着虽然旧但干净利落、眼神异常明亮的年轻人,没多问,撕下了一张印着车次、座位号的车票,连同找回的零钱一起递了出来。
“K28次,下午两点发车,14车厢,78号座。拿好票,提前进站!”
“谢谢!” 许愿接过车票,如同接过一张通往新世界的船票,小心地揣进怀里。
漫长的等待后,随着一声嘹亮的汽笛长鸣,K28次列车缓缓启动。许愿挤在硬座车厢里,找到了属于自己的那个靠窗的位置。车厢里拥挤不堪,充斥着各种气味和喧哗。他将行李卷塞到座位底下,抱着装着稿纸和钢笔的包袱,紧紧贴在窗边。
车轮碾过铁轨,发出有节奏的“哐当、哐当”声。窗外的景色开始流动,熟悉的东北田野、村庄、工厂渐渐后退,速度越来越快。许愿的心跳,也随着车轮的节奏,越来越快。
他离开了!真正地离开了那个曾将他视为牛马、又试图用“工分”将他锁死的三块石村!离开了那片洒下血泪也孕育希望的黑土地!奔向他魂牵梦绕、象征着文化与未来的心脏——北京!
旅途漫长而疲惫。硬座的狭窄和坚硬让身体备受煎熬,车厢的嘈杂让人难以入睡。但许愿的精神却处于一种高度亢奋的状态。他望着窗外不断变换的景色,从东北平原的广袤,到华北平原的苍茫,想象着即将踏入的京城。他一遍遍在脑海中预演着见到叶编辑时的场景,思考着如何应对,如何展现自己的价值。
一天一夜的颠簸后,当广播里终于传来“前方到站,北京站”的甜美女声时,许愿猛地从半睡半醒中惊醒。心脏如同擂鼓般狂跳起来!他挤到车窗前,瞪大了眼睛。
清晨的薄雾中,一座巨大无比、气势恢宏的火车站轮廓逐渐清晰!高耸的钟楼,巨大的拱形穹顶,熙熙攘攘、一眼望不到头的人流……这就是北京!
他定了定神,拿出介绍信,仔细看了看上面的地址:东城区 朝内大街166号。他深吸一口气,扛起行李卷,抱着包袱,毅然决然地汇入了出站的人潮。
许愿凭着前世模糊的方向感和一路打听,凭借着年轻力壮和一股子韧劲,硬生生走了两个多小时!穿过了宽阔的长安街,路过了庄严的人民日报社大楼(他认得那招牌),最终,在一座相对古朴、透着庄重和文化气息的灰色大楼前,他停下了脚步。
大楼门楣上,挂着一块朴素的牌子:
人民文学杂志社
到了!
他终于站到了这座文学圣殿的门前!
他迈开步子,走进了那扇厚重的玻璃门。
传达室的老大爷询问来意,许愿递上介绍信和自己的身份证明(大队开的身份证明信)。老大爷看了看,又打量了一下这个风尘仆仆、眼神却亮得惊人的年轻人,拿起内线电话:“喂,编辑部吗?有个叫许愿的同志,从辽阳来的,带着介绍信,找叶编辑……对,好。”
放下电话,老大爷指了指楼梯:“三楼,右转,编辑部。叶编辑在等你。”
“谢谢!” 许愿道了谢,踏上那漆面斑驳、踩上去吱呀作响的木楼梯。每一步,都仿佛踏在自己的心跳上。三楼,右转。一扇虚掩的、挂着“编辑部”牌子的门出现在眼前。
他深吸一口气,抬手,轻轻敲了敲门。
“请进。” 一个温和而略显疲惫的女声传来。
许愿推开门。靠墙摆满了高大的书架和文件柜,上面堆满了书籍和稿件。几张办公桌拼在一起,上面同样堆着小山般的稿纸和书籍。几个伏案工作的人抬起头,好奇地看向门口。
在靠近窗户的一张相对整洁的办公桌后,许愿的目光瞬间与她对上。他立刻确认,这就是那位在电话里帮忙的叶编辑。
“叶编辑您好!我是许愿,从辽阳来的。” 许愿上前一步,微微躬身,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但更多的是真诚和尊重。他将手中的介绍信和聘用通知递了过去。
叶编辑放下手中的稿件,接过许愿递来的文件,目光落在介绍信上,确认无误。然后,目光仔细地、毫不掩饰地打量着站在眼前的年轻人。
这一打量,瞬间掠过一抹难以掩饰的震惊!
太年轻了!
眼前这个青年,看上去顶多二十出头!身材高大挺拔,肩膀宽阔,虽然穿着洗得发白的旧衣裤,但难掩那份英挺之气。一张脸被北方的风霜打磨得棱角分明,肤色是健康的黝黑,剑眉星目,鼻梁高挺,眼神清澈明亮,却又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沉稳和坚毅。这哪里像是一个能写出《牧马人》那般厚重、深沉、充满人性洞察力作品的作家?分明是一个刚从田埂上走下来的、充满活力的棒小伙!
“许愿同志?欢迎!欢迎你来到人民文学!”叶编辑站起身,主动伸出手,语气热情而真诚,“真没想到,写出《牧马人》这样感人至深、力透纸背的作品,竟然如此年轻!真是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
许愿连忙握住叶知秋的手。对方的手温暖而有力,传递着一种认可和鼓励。
“叶编辑过奖了。是您和杂志社给了我机会。” 许愿谦逊地回答,心中一块大石终于落地。
叶编辑随即关切地问道,“一路辛苦了。住处安排好了吗?介绍信上写的预支工资,去财务那边领了吗?”
“还没,刚下火车就直接过来了。” 许愿如实回答。
“哎呀,你看我!” 立刻拿起桌上的电话,“小刘,麻烦你带新来的特约撰稿人许愿同志去财务科领一下预支工资和办公用品……对,就是写《牧马人》的许愿!……好,谢谢。”
放下电话,叶编辑笑着对许愿说:“让小刘带你去办手续,先把安顿下来。杂志社在附近有合作的招待所,凭介绍信可以安排入住,费用报销。工作证什么的,这两天就给你办好。以后啊,这里就是你的家了!安心创作,有什么困难,随时找我!”
“家”这个字眼,让许愿心头一热。
“谢谢叶编辑!我一定努力!” 许愿站起身,郑重地说道。
这时,一个二十多岁、戴着眼镜、文质彬彬的年轻编辑走了进来“许愿同志,请跟我来。” 小刘客气地说。
走在略显陈旧的走廊里,脚下是光洁的木地板,耳边是隔壁办公室传来的打字机声和讨论稿件的低语。许愿抱着自己的包袱,感觉如同踏入了一个全新的世界。这里的空气都充满了文字和思想的味道。
财务科,他领到了五十元预支工资(崭新的五张十元大团结),还有崭新的笔记本、墨水、一沓稿纸等办公用品。
行政科,他拿到了盖着红章的住宿介绍信,指向附近一家干净的国营招待所。
小刘热情地向他介绍着杂志社的情况,周围的设施,食堂的位置……
当许愿走出人民文学杂志社那栋灰色大楼,重新站在朝内大街喧嚣的街头时,午后的阳光正暖洋洋地洒在他身上。他手里紧紧攥着那张招待所介绍信和厚厚一沓崭新的办公用品,怀里揣着五十元,贴身的口袋里,是那张象征着身份转变的预支工资条和叶编辑的期许。
成了!
他许愿,一个来自东北农村“前老黄牛”,终于凭借手中的笔,堂堂正正地站在了文学的最高殿堂!成为了《人民文学》的特约撰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