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山经考注》裹进蓝布时,指腹反复蹭过书脊上磨白的靛蓝粗布——那是爹当年总摩挲的地方,他说这布是江南老织坊的手艺,耐翻。我用麻绳绕了三圈,每一圈都勒得格外轻,生怕勒出印子,就像小时候给奶奶包桂花糕,总怕碰碎了糖霜。挎包是妈留下的帆布包,带子接口处用同色线缝过,我把书贴在包底,又塞了块叠得方方正正的手帕在旁边,好歹能隔点潮气。
临出门前,我往奶奶屋里望了一眼。她靠在床头,眼睛闭着,呼吸浅得像落在窗纸上的飞蛾,手还搭在床沿——那是平时我坐床边给她读报时,她总爱搭着我胳膊的位置。我轻手轻脚走过去,把她露在外面的手腕塞进被角,她没醒,只是喉间轻轻滚了一声,像在说“早去早回”。我鼻子一酸,赶紧转身,刚走到门口,就听见隔壁张大妈的声音:“陈默,这是要出门啊?你奶奶咋样了?”
张大妈端着个洗菜盆,站在她家门槛上,手里还攥着棵菠菜。我停下脚步,笑着回话:“还行,刚睡下。我去趟琉璃厂,有点事。”她往我挎包上扫了一眼,眼神里带着点担心:“你这包看着沉,是去给你奶奶抓药?不够钱跟大妈说,我这儿还有几块零钱。”我心里暖了暖,赶紧摆手:“够了够了,谢谢您张大妈,我就是去办点别的事,很快就回来。”她这才点点头,又叮嘱我:“路上小心,早去早回,你奶奶醒了见不着你该着急了。”
刚迈过中院门槛,前院二大妈的大嗓门就飘了过来:“陈默这包看着鼓囊囊的,是家里有啥好东西要去卖啊?”她正坐在自家门口择菜,手里的豆角掰得“咔嚓”响,眼睛却直往我挎包上瞟。我心里一紧,含糊应了声“就是点旧东西”,想赶紧走。可她却放下菜盆,站起来拦了我一下:“是不是你爹妈留下的那些老书啊?我跟你说,卖书得找懂行的,别让人坑了!前儿我家小子卖了本旧字典,才卖了五块钱,后来才知道那是民国的,最少能卖十五!”
我“哎”了一声,想绕开她,可她又接着说:“要不你让你三大爷帮你看看?他懂这些!上次傻柱卖旧家具,就是他帮着砍的价,多卖了不少钱呢!”我心里咯噔一下——二大妈准是跟三大爷串通好了,想让三大爷掺和进来。我赶紧说:“不用了二大妈,我就是先去问问价,真不行再找三大爷。”说完我加快脚步,身后传来她跟隔壁说的声音:“这孩子,就是太实诚,早晚被人坑!”
刚到院门口,就见三大爷蹲在石墩上,手里攥着个黄铜算盘,指尖飞快地拨着珠子,“噼啪”声在清早的院里特显眼。他看见我,立马把算盘往兜里一揣,站起身就挡在我前面,眼镜片反射着晨光,看不清眼神:“陈默,这挎包鼓鼓囊囊的,是要去卖书吧?”我心里一沉——准是二大妈跟他说了。没等我回话,他就往我身边凑了凑,声音压得低,却句句透着“为你好”的架势:“琉璃厂那帮老板黑着呢!你年轻,不识货,他们指定把你当冤大头宰。你把书给我看看,我跟‘聚古轩’李老板是老同学,他能给你实价,保准比你自己跑一趟多赚五块十块的。”
我攥紧挎包带子,指节都泛白了——他哪是想帮我?上次院里傻柱卖旧家具,他就是这么“帮”着砍价,转头就从中间赚了八块钱差价。“不用麻烦三大爷了,”我往后退了半步,尽量笑得客气,“我就是先去问问价,真卖不出去再找您。”说完我绕开他就走,身后传来他喊我的声音:“哎!你可别傻!被坑了别后悔!”
刚走出没几步,就听见后院傻柱的大嗓门:“陈默!你去哪儿啊?”他正端着个搪瓷盆往井边去,看见我背着挎包,就喊了一声。我停下脚步:“去趟琉璃厂,卖点东西。”他放下盆,跑了过来:“是不是卖你家那些老书?我跟你说,琉璃厂水深着呢!你要是不懂,就别轻易卖!不行我陪你去?我认识那边一个伙计,能给你说实话!”
我心里暖烘烘的——傻柱看着粗枝大叶,其实心细着呢。我赶紧说:“不用了柱哥,我自己去就行,您忙着吧。”他挠了挠头,又说:“那行,你要是被人坑了,回来跟我说,我帮你找他们去!”我“哎”了一声,转身往外走,心里既感动又无奈——院里的人,有的想占我便宜,有的是真心为我好,可这书,我终究还是得自己去卖。
到公交站时,站台上已经有几个人了。一个大爷推着自行车,车后座绑着的白菜还沾着泥;一个穿校服的小姑娘,背着书包,嘴里嚼着油条,油星子沾在嘴角。我找了个最靠边的位置站着,手忍不住往挎包里摸,摸到书的边角,才稍微踏实点。昨天去药店,大夫说奶奶的药一副要五块八,要是书能卖五十块,就能买八副,够吃小半个月了——我在心里一遍遍地算,算得心里发慌,又忍不住往好处想:万一这书是孤本呢?万一真能卖一百块呢?到时候就能给奶奶买最好的止咳糖浆,还能买两斤她爱吃的桃酥。
“哐当哐当”的公交来了,车门一开,一股汽油味混着汗味飘出来。我投了两分钱硬币,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车开得慢,像个喘着气的老人,晃晃悠悠地穿过一条又一条胡同。路边的墙根下,有老人蹲在那儿下棋,棋子“啪”地拍在石桌上;有媳妇抱着孩子买糖葫芦,孩子的笑声脆生生的。平时看惯了的景象,今儿却觉得格外晃眼——要是奶奶的病好了,我也能扶着她来胡同口晒太阳,给她买串糖葫芦,多好。
我看着窗外,手又往挎包里摸。书被蓝布裹着,隔着帆布包都能感觉到纸页的温度,那是爹翻了无数遍的温度,是妈用布擦了又擦的温度。我忽然想起小时候,爹把我抱在膝头,翻着这本书给我讲“山海经”里的故事,说昆仑山有吃人的怪兽,说东海有能载人的巨鳌。那时候我总缠着他问“是真的吗”,他总笑着说“书里的故事,得自己慢慢品”。现在要把书卖了,他会不会怪我?我鼻子一酸,赶紧别过脸,看着窗外掠过的老槐树——树叶绿得发油,阳光漏下来,在地上投下碎金似的影子,像爹当年笑着的眼睛。
“琉璃厂到了!”售票员的声音把我拉回神。我赶紧站起来,挎包往怀里抱了抱,下了车。站在琉璃厂街头,我一下子就懵了——一家挨一家的古董店,门脸儿有大有小,有的挂着黑底金字的招牌,写着“古今字画”“金石印章”;有的门口摆着两尊石狮子,鬃毛刻得栩栩如生;还有的伙计站在门口,看见人就热情地招呼:“同志,进来瞧瞧?刚收的老窑瓷!”
街上的人不少,有穿着中山装的干部模样的人,手里拿着折扇,慢悠悠地逛;有背着挎包的学生,趴在玻璃柜前看字画;还有挑着担子的小贩,吆喝着“糖葫芦——甜又酸”。我站在街边,手攥着挎包带子,心里直打鼓——这么多店,该进哪家?苏青禾说“文宝斋”和“聚古轩”靠谱,可三大爷说“聚古轩”是他老同学开的,我要是去了,会不会被他知道?万一他又追过来掺合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