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更大了，卷起的灰烬糊在脸上，又冷又黏。
凌岳一行人潜伏在烧塌的帐篷骨架后，盯着远处那顶被火把映红的王帐。
赵破奴呼吸粗重，嘴唇几乎贴着凌岳的耳边，声音压得很低：“将军，那是单于的狼卫！伊稚斜的亲卫队！领头的叫呼延豹，凶残得很！他们把王帐围得严实，这架势……像是等着命令，冲进去灭口！”
几百名狼卫骑在马上，像一片沉默的黑色。人马都僵在风雪里。这种寂静，比喊杀声更让人心惊。
宇文烈的阳谋之后，又是单于的杀招。草原上的权力游戏，远比想象更直接、血腥。
“将军，我们冲过去？”一名校尉紧握刀柄，手背青筋凸起。
“冲过去，我们这五百人不够他们塞牙缝。”凌岳的声音平静，他盯着那顶王帐，面甲下的眼睛微眯，计算着风雪的轨迹。
他很清楚，呼延豹在等命令，或者等结果。
“你们在这里待命，没我的信号，谁也不准动。”凌岳解下厚重披风扔给赵破奴，只留下一身黑色软甲。
“将军！”赵破奴声音急促，“您要一个人去？那可是狼卫！”
凌岳没回答，只是重重拍了拍赵破奴的肩膀，力道让他把话咽了回去。下一秒，凌岳猛地弯下腰，身影融入了夜色和废墟的阴影里。
他绕了个大圈，从狼卫视线的死角切入。脚步很轻，踩在积雪上只留下浅印。他时而贴着烧焦木桩潜行，时而利用破烂帐篷做掩护。
就在他靠近王帐时，一队巡逻的狼卫从前方拐角走出。凌岳身体瞬间贴紧一具冻僵的牛尸，藏在阴影中，屏住了呼吸。
一名狼卫似乎察觉到什么，疑惑地朝这边看了一眼，走了两步。凌岳感觉到了对方的杀意。凌岳的手摸到腰间短刀，肌肉绷紧。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战马嘶鸣，惊了马。那名狼卫的注意力被吸引过去，啐了一口，骂着跟上了队伍。
凌岳吐出一口浊气，不敢停留。他算准下一波巡逻的间隙，在一个狼卫扭头时，身体猛地前窜，悄无声息地翻进王帐后方，用短刀划开厚重毛毡，闪身钻了进去。
帐内没有奢华，反而透着清冷。
一盏昏黄油灯，一张铺着汉朝锦缎的矮几，一具熏香的铜炉。
一个穿素雅汉服的年轻人跪坐在矮几前，用一块白丝绸，仔细擦拭着一把汉剑。
他擦得很认真，不像在擦兵器。帐外几百名随时可能冲进来取他性命的狼卫，他似乎不在意。
听到身后的响动，他擦拭动作未停，开口说道：“你比我想象中，来得要快一些。”
凌岳从阴影中走出，身上的冰雪在帐内融化，滴落在毛毡上。
年轻人抬起头。他很年轻，眉眼有匈奴人的轮廓，但更多的是中原读书人的文气。目光很亮，也很镇定，看到凌岳脸上的鬼面具，没有惊讶，似乎早已料到。
“鬼面将军，凌岳。”年轻人看着他，说出了他的身份。
“阿提拉王子。”凌岳叫出了他的名字。
两人对视着，昏黄的灯火在他们之间跳跃。
“看来，我那位‘好心’的父汗，等得不耐烦了。”阿提拉嘴角带着自嘲，将汉剑横放在膝上，“这是保护，也是软禁。只要我死在汉军手里，他就能名正言顺地废了我母亲的妃位，清除我们这一脉在王庭的影响力。一石二鸟，算计得真好。”
他看得清楚。
“宇文烈想借我的刀杀你这个主和派。你父汗也想借我的刀除掉你这个心腹大患。”凌岳的声音平静，“你们父子，倒是挺有默契。”
阿提拉笑了，笑声带着一丝苍凉。“在草原上，父子、兄弟，有时候还不如一条猎犬。将军深夜来访，不是来讨论匈奴家事的吧？”
“我可以救你出去。”凌岳开门见山，“甚至帮你坐上你父汗现在的位置。”
阿提拉擦拭宝剑的动作停了下来，猛地抬头，目光看着凌岳：“条件呢？”
“我要一个不再南下劫掠的匈奴，换大汉北境三十年，不，五十年的和平。”凌岳说。
阿提拉沉默了。他低头看着膝上汉剑，灯火在剑身上流淌。过了许久，他开口：“和平不是靠施舍就能得来的。将军，你的条件很有诱惑力，但我不能答应。”
凌岳的眼神锐利起来，帐内温度似乎降低了几分。
“我可以与你合作。”阿提拉话锋一转，声音坚定，“但不是做你的傀儡，更不是做汉朝的看门狗。我要用我自己的方式，争取你说的和平！”
他抬眼直视着凌岳：“在我答应你的条件之前，我也有一个条件。我要你帮我救一个人。”
“谁？”
“我的母亲。”阿提拉的声音低了下去，“她也是汉人，多年前被我父汗从你们边境掠来的。现在，她被关在营地深处那座白色小帐篷里，由呼延豹的亲信看守着。”
凌岳顺着他手指的方向，透过毛毡缝隙，看到远处有一座被火把严密看守的白色小帐。
权谋能伪装，杀意能隐藏，但提及母亲时，那份脆弱与渴望是真的。凌岳的直觉告诉他，眼前这个年轻人，此刻首先是一个儿子，其次才是一个王子。
而这份人性，是这场豪赌唯一的筹码。
凌岳沉默片刻，点了点头：“成交。”
他没多话，转身便如来时一样，消失在黑暗中。
回到废墟后，凌岳迅速制定了新计划。
“赵破奴。”
“末将在！”
“你带四百人，从东边佯攻，搞大动静，把呼延豹的主力引过去！”
“那您呢？”赵破奴声音急促。
“我带剩下的人，去救人。”凌岳的目光转向一旁，那个一直安静站着，眼神却没离开过他的女医官。
“刘曦。”
“在！”刘曦的身体下意识绷紧了，心跳的很快。
“待会儿我会让几个人换上匈奴人的衣服，护送你过去。”凌岳的声音很沉稳，有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你的任务，是装成送药的侍女进那座白色帐篷，想办法稳住里面的人。记住，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要慌。”
刘曦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她第一次接到这么具体又危险的任务，手脚都有些发凉。但她抬起头，看到凌岳在面甲下那双充满信任的眼睛时，心里的紧张和害怕，忽然就少了大半。
她知道，这是凌岳在考验她，也是她证明自己的机会。
她用力的点了点头，声音不大，但很清楚：“我明白。”
行动很快开始。
赵破奴带着四百名汉军，从营地的另一头发起猛攻，战马嘶鸣，喊杀声响成一片。呼延豹果然中计，他怒吼一声，留下一队心腹看守白色帐篷，自己则带着大部分狼卫，朝赵破奴的方向冲了过去。
趁着大乱，凌岳带着刘曦和几个伪装好的士兵，悄无声息的靠近了那座白色小帐。
看守的狼卫注意力被远处的喊杀声吸引，根本没发现几个穿着自己人衣服的“侍女”和“仆从”正低着头，端着托盘靠近。
刘曦的心跳的飞快，她死死攥着托盘边缘，努力让自己的脚步看起来平稳。
“站住！干什么的？”一个狼卫百夫长警惕的拦住他们，手按在了刀柄上。
凌岳身边一个懂匈奴语的老兵立刻上前，满脸堆笑，用熟练的匈奴话解释，说是奉呼延豹将军的命令，来给帐里的贵人送安神汤药，免得贵人受了惊吓。
百夫长怀疑的打量他们几眼，目光在一直低着头的刘曦身上多停了一会儿，似乎想看清她的脸。刘曦感觉自己的血都快凉了。就在这时，佯攻方向传来更激烈的兵器碰撞声，百夫长被分了心神，加上刘曦一副怯生生的样子，看起来没什么威胁，他终于不耐烦的挥了挥手：“快去快回！”
刘曦在心里松了口气，端着托盘，快步掀开帐帘走了进去。
帐内点着温暖的炭火，陈设很简单，但很雅致。
一个穿着汉服的妇人，正背对着她坐在窗边，安静的看着窗外的风雪。她的身形保持的很好，但那个背影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孤单。那熟悉的、江南女子特有的坐姿，让刘曦的心莫名一颤。
听到动静，妇人缓缓回过头。
当刘曦看清那张脸的瞬间，她手里的托盘“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滚烫的汤药洒了一地，她却一点没感觉到。
她整个人都僵在原地，嘴唇抖个不停，用一种不敢相信的、带着哭腔的、几乎不成句的声音，叫了出来：
“姑……姑母？”
那妇人看到刘曦的脸，也是浑身一震，眼中的死寂瞬间被巨大的惊讶代替，她猛的站起身，同样用发抖的声音叫道：“曦……曦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