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凌天出了祠堂,没回屋,拐个弯直奔后院。风从背后刮过来,衣角贴在腿上,湿漉漉的,沾了香灰。右肩那块胎记还在发烫,像皮底下扎了根针,不疼,可压得胸口闷。
后院角落那间杂物间,铁皮顶塌了一角,门歪着,靠根木棍撑住。他推门进去,霉味扑脸,纸箱堆得歪七扭八,灰落得厚,脚踩上去,印出半个鞋印。
他蹲下,一箱一箱翻。
苏家规矩,赘婿不准进后库,不准碰账本,不准留私物。他三年前进门,就带了件旧棉袄,转头就被收走,再没见过。可他记得——那袄子内衬缝了东西,油布包着,硬邦邦的,贴着背,夜里翻身总硌人。
他不信那东西能没了。
翻到第三排,手探进一个破纸箱底,指尖碰到硬块。抽出来,是个褪色油布包,边角磨得发毛,像泡过水又晾干。
解开,一本残册躺在手里。
封皮只剩半张,两个字还看得清:纳气。
纸页发黄,边卷着,一翻就沙沙响,像快碎了。他一页页看,字迹糊了,还能认。开头写着:“纳气引息,归于丹田,气行任脉,通则不滞。”后面几张简图,画着人盘坐,气从鼻进,沿脊往下,聚在小腹。
他盯着图,手指慢慢按上自己小腹。
这功法不全,顶多算个入门。可它在这儿,就是个信——他不是天生废物,有人在他小时候,就给他留了条路。
夹层里还有张照片。
两寸,边角发白。照片里是个襁褓婴儿,右肩露着,一道暗红印记趴着,像龙,头朝上,爪张开。背景是老屋,木门半开,屋里摆着药柜,柜子上贴着发黄的符纸。
他盯着那印记,心跳慢了半拍。
和他肩上的,一模一样。
他把照片塞回去,册子贴身塞进内衣,扣好扣子。外头天黑了,院子传来扫地声,是佣人收工。他不能待太久,再晚巡逻的家丁就来了。
半夜,他溜出来。
白天他扫院子时留意过,杂物间西墙有道缝,雨水渗进去,墙角塞了团破棉絮堵漏。他扯下棉絮,塞住门缝,门一关,屋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他盘坐在旧木箱上,背靠墙,调呼吸。
按册子说的,鼻吸口呼,意守小腹。一开始啥也没有,冷风从铁皮顶的破洞钻进来,顺着脖子往下爬,冻得牙关打颤。
他没停。
一遍又一遍,吸气,往下沉,念头盯着小腹。
两个时辰过去,没动静。
他不急。祠堂那场戏让他明白,苏家不会给他活路,可他也看清了——只要他还站着,就不是任人宰的狗。
再试。
第三遍,第四遍,第五遍……
不知多久,小腹深处忽然一热。
像火星掉进冰水,滋啦一声,没灭,反倒散开一丝暖。那热流细,却清楚,顺着脊往下滑一寸,又缩回小腹。
他心里一震。
不是幻觉。
他继续引,呼吸放慢,念头跟着那股热走。它动一下,他跟一步,像黑里摸着一根线往前爬。
热流慢慢变粗,在小腹里打转,一圈,两圈,越来越快。他能“看见”它,像一团微光,在体内转。
快了。
就差一点,能稳住,成个旋——那是纳气一层的标志。
他咬牙,额头冒汗,顺着太阳穴往下流。脑子里忽然一软,像有什么轻轻碰了他一下,温温的,柔柔的,转眼就没了。那感觉一闪,神反倒清了。
就在热流要聚成点的刹那——
“砰!”
门被踹开,木棍飞出去,砸墙上。
苏昊拎着拖把站在门口,一身酒气,眼发红:“好啊,躲这儿练功?我还当你真傻透了!”
楚凌天没动,闭着眼,还在稳那股热。
苏昊冷笑,几步冲进来,抬脚踹他肩:“装什么高人?废物也配练功?当拍戏呢?”
楚凌天被踢翻,后背撞墙,木箱晃,灰尘簌簌落。体内热流猛地一抖,散了,像火苗被风吹灭,没了。
他不吭声,右手死死按在胸口,那儿贴着《纳气诀》。
苏昊俯身,一把揪住他衣领:“怎么?不服?你信不信我现在就叫人把你扔井里?反正没人问一个赘婿去哪了。”
楚凌天睁眼。
黑的,深的,像井底。
苏昊一愣,更火:“看什么看?滚起来!东院三个马桶没刷,西院厨房地没拖,你还想坐这儿?”
楚凌天慢慢坐直,不搭理,抬手拍灰。
“你聋了?”苏昊又踹一脚,“说话!”
楚凌天抬头,声音低:“你说完了?”
“你说啥?”苏昊瞪眼。
“我说,”他慢慢站起,比苏昊高半头,“你说完了?”
苏昊一愣,笑出声:“你还敢顶嘴?被打傻了吧?”
楚凌天不答,低头捡起棉絮,重新塞进门缝。
“你干啥?”苏昊一把推开他,“装什么?滚去刷马桶!”
楚凌天站直,看着他:“你今晚喝了多少?”
“关你屁事!”
“三杯白酒,两瓶啤酒,半杯洋酒。”楚凌天淡淡说,“左眼充血,步子不稳,说话喷沫子。再喝,明早吐血。”
苏昊一怔,暴怒:“你算哪根葱?也配管我?”
“我不是管你。”楚凌天转身,往外走,“我就是提醒你,别死太早。”
苏昊愣住,吼:“你他妈找死!”
楚凌天没回头,脚步没停。
走出杂物间,夜风扑脸,右手还贴在胸口,能摸到那本残册的轮廓。
热流散了,可他知道,它来过。
他不是废物。
他能引气。
再试一次,两次,十次——
总有一次,能稳住。
他回屋,门一关,从内衣夹层抽出《纳气诀》,翻到最后一页。空白处,用铅笔写了一行字:
“今日,气动一次,未聚。”
合上书,塞回去。
窗外月光斜照,落在床脚那双磨破的布鞋上。
他坐床沿,闭眼,重新调息。
小腹空荡荡的,冷。
可他知道,那团热,来过。